活着走着爱着

第20章


    我是个大胆的酒徒。我端着杯子,披散着长发,穿行在人群中,跟很多人碰杯,喝啊,喝啊,就是喝不醉,怎么喝着都不醉,都觉得心里痛痛的。我更多的时候是坐在一个角落里,阴郁地点上烟――那时,兜里总会装一包万宝路,我慢慢地,仿佛很老练地弹出烟,自己点上,吐着烟圈,作颓废状。其实,总共都没有抽过十盒烟。我只是装装样子。我从内心深处一直没有真正地颓废过。但那时候,我喜欢装一装。我坐在一个角落,十分地引人注目,可是,我不跟任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我怕,怕跟人交往。
    有一天,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了。他是某国使馆的秘书,也是一位诗人。他走到我跟前,端着酒杯,和我碰了一下。他迷人地微笑着。他说:我读过你的诗!我笑了。他说,他可以背诵我的诗。其中的一首《鱼》,他说:他背不下来,但是他知道意思是,一条母鱼在河里,它向着岸上的男朋友游去……
    我哈哈大笑起来。
    那是我很久以来的第一次大笑。因为他看到的是英译诗,又把英文译成汉语,就变味了。但是他变得十分可爱。
    我们就聊了起来,从童年给他讲起,讲我为什么来到北京。当讲到诗歌工程的事情,他竖起了大拇指,蓝蓝的眼睛一闪一闪的,非常灿烂,就像爱琴海的海水一样。他对我的故事好奇极了,问这问那,问了几个小时。他说,我是他来中国以来遇见的最有趣的人。他有一个十分美丽的妻子,还有两个女儿,天仙一样的漂亮。
    九月画廊的PARTY常常进行到夜晚,还会有歌手来唱歌。任何一个人只要想唱,就可以唱上两嗓子。我也会喜欢唱一唱。但是我从来不当着众人的面唱。我会躲在一个屏风后面,大声地唱着一种无词歌,有点儿像蒙古长调,又有点儿像青海花儿,更多地带着个人忧伤的情绪。每次唱完,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人们都会惊讶地看着我,寂静无声,仿佛我是天外来客。那种惊讶的寂静的时间很久,真让人受不了,我感到无地自容,就先逃走。逃到公园的树林里,过上一阵子,一切恢复正常,才再次混了进来。
贰-从胡同到旷野 游牧的书桌(1)
    所有的风景都看遍
    就是没有看见过自己
    我很快就恢复了土地上长大的孩子的那种激情与活力。
    我开始坐在了书桌前,经营着文学。为了有一个营养富足的书桌,经常搬家,住遍了北京的东南西北。我做过家庭教师,写过剧本。我有个BP机,一个火柴盒一样大小的家伙,找我的人通过传呼台留下电话号码,依着号码打过去,就找到了要找我的人。那家伙响起来就像是得了哮喘的老人一样。1995年春天的一天BP机响,名声就找到我门上来了。
    那时,我正在做家教。住在东城区宽街的一个曲里拐弯的胡同里,深深的庭院,古香古色的房子,院子里有几棵玉兰花树和桃树。是30年代某一大户人家的后代。男人在东欧做生意,妻子在东华门夜市摆摊子,钱挣得哗啦哗啦的,养着四条小京巴狗,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多动,请过好多个家庭教师都没有办法。我住在那里,吃在那里,白天写作,晚上孩子放学回来了检查作业。那时,文学梦正如日中天,只要能养活写作,怎么着都行。
    那是中央电视台一个叫半边天的栏目来访,说我代表着这个时代北漂的人。我还真是个人物似的,居然代表了一些人。在那个节目中,人家问,为什么现在大家都下海挣钱了,我还守着诗?我就豪言壮语了一顿,说:我对人类的精神建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能不写……好像这个社会离了我精神就会垮掉似的!
    而且,我还以《众神之母》为题写过一批诗,还写了个自传叫《游牧的书桌》,如此交待我的状态:“众神之母”是我的精神渊源。世界不能没有神,不能没有母亲。众神之母即众人之母。人即是神。但神性埋没已久,现代人必须经由母亲,即爱,无私无畏的爱,才能发觉自己的神性,才能成为爱的子女。只有母爱才能使人们勇敢地追求并身体力行地去实践真善美,而业已异化的现代人被实用主义驱赶着离开了自然母亲,拒绝无私奉献精神的熏陶。现代人必须从积极索取中蓦然回首,才能感知退一步天高地远的幸福时刻,在一种博大精神的照临下,丢弃舞台和面具,在母亲面前痛哭一场,洗净眼里淤积的尘土,众神之母(爱)是幸福的,因为她在等待着哺育。她唱道:在我的森林里/建你的小木屋/在我的土壤里/栽你的小苹果树/在草原上/扬起你的马蹄……她还唱道:我的每一滴/都不远千里/赶来/浇灌你……
    足见,我真的是精神胜利得很厉害。我又有了一种大而无当的豪迈之气。节目播出之后,回了趟故乡,仿佛是衣锦还乡了一样,身上已经有了一层光环,人们以为我很牛,很是个人物,都以佩服的眼光看着我。回到故乡简直就是阿Q回未庄了一样,媒体也都来了。我也被十几所中学邀去演讲。一时,我的老脸频频暴露在电视里、报纸上。有人拿着有我照片的报纸送到父母跟前。我那像黄土高原一样饱经沧桑的父母,掩饰着内心的激动,说不出话来,只说:上炕,给你做饭!
    “给你做饭”是故乡人说的对别人最关怀的一句话。
    台下的同学们,都不知道站在上面精神高扬,宣说得唾沫飞溅的这个家伙,是个何等窘迫的流浪者,到处搬家,就像卡夫卡小说《地洞》中的那个到处转移食物的小动物一样。来了朋友,甚至没有能力像父母那样慷而慨之地说:上炕,给你做饭!
    这一年,去见了海。在山东威海住了几日,穿着一条大花裙子,晒得黑不溜秋,手上、脚上和脖子上都戴满了贝壳项链,满脑子飞扬着诗意。我坐在由胡耀邦先生题字的“天尽头”牌子旁边的石头上,面朝大海,看着没有尽头的尽头,写了一首《海洋交响诗》,口气很大。
    比如:天没有尽头/地没有尽头/可是我的脚步抵达的就是尽头/我的精神蹬临的就是尽头……
    再比如:没有人能逾越我的召唤从海上归来/没有人能逾越我的指令到海上去……
    好像我是上帝一样。我就这样给自己吹着牛,让自己活得舒服。
    还写了组诗《女人的乌托邦时代》,有这样的诗句:
    阳光的舌尖亲吻过女人将要经过的田原/女人赤裸的脚丫舞蹈过的脚印像潮湿的泪眼……
    女人的王国纯粹美丽/女人的姿态可以随随便便……
    女人唯一的圣职就是哺育/哺育幼婴也哺育男人为他们揭示爱情的秘密……
    女人歌唱的韵律决定了世界的自由度/女人的嘴唇从不陈述干瘪的道德条文只为了歌唱和接吻……
    女人的时代是美妙而强健的青春时代/女人的背影眼角和心灵从没有假丑恶跟踪……
    写了一本子这样的诗。这年秋天,我住在琉璃厂附近一个小胡同里的一个四合院里,每天都会坐在那古老的门槛上,看着天空,写着诗,享受着北京的秋天。随后,在一位特别的亲人的资助下,到西部去旅行。我的家乡就已经是西部了。但家乡是西部的东部。我要到更远的西部走一趟,跟更广大的地气相沟通。
贰-从胡同到旷野 游牧的书桌(2)
    敦煌,很早就向往着敦煌。敦煌是一种精神,博大深远的佛教精神留在人间的一个奇迹。敦煌也是一个艺术的殿堂,无论如何也不要错过。于是,我一口气就扎到敦煌。
    在一个下午,我到了莫高窟,天空中飘着雨星和泥土味儿。少有的一些树叶已经黄了,落叶纷纷。我没有急着看洞窟。我来莫高窟决不仅仅是看一个石洞里的艺术,而是要跟莫高窟呆在一起。莫高窟没有旅馆,只能住在敦煌市。敦煌市离莫高窟还有几十公里,而且还是城市,不想住。所以,我没有看莫高窟,先想住下来的办法。于是到办公室去找人帮忙。办公室里没有什么人。因为是十一放假,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拿了一把钥匙,把我带到一间房子里。他说,这是以前日本专家住过的房子。问他多少钱,他说走的时候再给钱。于是,就在那房子里住了下来。
    我与莫高窟无言地相处了一个星期。
    莫高窟是雄性的。是一个风情十足的男人。沉醉地躺在沙漠边上。他的身体里装着几千年历史,装着成千上万座佛,无数的悲欢离合,装着整个丝绸之路。我每天傍晚和清晨,都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地感受他,与他交谈。白天,我就进入他的身体去看那些被所有艺术家称叹的艺术。我感到这里的某个洞窟就是我亲手开凿的,是在魏晋时期,或者是西夏时期。在这个过程中,我以一首组诗《骑士》表达了我对他的爱慕之心。
    我如是写道:
    从那深蓝色的海洋深处
    我骑着一匹爱情小马
    向你飞奔而来……
    我接着抒情:
    我只要失传的火种
    在我沼泽的心灵熊熊升腾
    我只要你盛大的嘴唇
    吻遍我裸露的精神
    我只要你退潮的激情
    再次猛烈地涌动
    我在你的面前放声高歌
    我要你再次耸立而起与我起舞……
    请不要责怪马背上的我
    口中的笛子
    你就让它楚楚的颤音
    尽情地哀怨吧……
    注视着你美妙的颜色
    我的梦想在天空种下了一片片森林
    在我的森林里
    鸟儿张开含蓄的嘴唇
    露出山花烂漫的笑容
    在我的森林里
    狼群与野性之风无处不在
    那儿云层在痛快地大哭
    洒着泪水的甘霖……
贰-从胡同到旷野 桃花园里的自我倾听(1)
    以大地上的影子为床
    我躺成一本刚刚合住的诗集
    写下了这些诗,就告别了那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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