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走着爱着

第21章


他没有以任何方式挽留我。我感到有些遗憾。我坐着班车,沿着丝绸之路,往回走。我还在一个叫敦煌古城的地方住了一个星期,跟当地人一起摘着棉花。然后我坐着班车,往酒泉方向而去,一路唱着歌,写着诗,喝着酒,像个疯子一样……此后的两年中,还常常出没于敦煌祁连山一带。在那条道路上,有一篇文字,在此次与自我的对视中,这个东西被我从尘封的手稿中捡拾出来,我躺在床上,字字珍珠地从眼前滑过:这个清晨,我醒了过来,发现我正坐在夜班车上,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只透明的紫色大翅膀,正引领着一枚清晰透亮的金苹果,从静谧辽远的地平线缓缓升向天幕,还有一道黑色的山体卧在薄雾中,发达的石头的肌肉隐约可见。山边一片丛林里,一溜儿黄泥小屋上舞着道道烟霞,仿佛还能听见鸡鸣狗吠的和谐之音。一只野兔狂奔着,消失在模糊的沙柳后面。
    我突然想下车,对司机喊着停车!
    我就下了车。下了车的我像一粒芝麻被丢在旷野上,在这包罗万象又一无所有的地方。我贪婪地呼吸着,似乎要把这纯净开阔的豁达境界摄入胸怀。我像个死囚犯获得从天而降的自由,无所适从地朗笑起来,这笑声光明磊落地融入旷古的戈壁原野。
    胃复活了!春天般歌唱起来,体内巨大的空隙,渴望着充实。我席地而坐,取出揉碎的面包,放在僵土乱石野草疯长的地上,开始了早餐――
    当天我住在一个老榆树环抱的小村子里。那是一群散发着苦菜气息的孩子把我引进了村子,我用柯达牌傻瓜相机,以一对反刍的老牛和一棵老榆树为背景,把一个个羞涩憨厚的面孔拍了下来。记得那个村子叫榆树弯弯,是河西走廊无数村镇中的一个,二十来户人家,都姓白,借着前面祁连山上恩赐的一口清泉,种着微薄的土地,牧着几只牛羊,过着素洁的生活,那几年,年轻力壮者也跑到外面抓钱去了,村庄剩下的是老人和孩子。
    傍晚我欣赏了气势非凡的落日景观,就四平八稳地坐在一家纤尘不染的土炕上,喝着甜丝丝的凉白开,嗅着荞麦秸燃烧的清香,呼噜呼噜地大嚼用野蘑菇调做的长寿面,跟主人聊天。这是一位慈祥的老婆婆,虔诚的佛教徒,她唯一的儿子和媳妇去兰州做小生意,留下三个孩子她领着,平淡地度着光阴。我问她山里的情况,她说附近的山里住着个少数民族,叫尧熬尔,人很野,跟狼、熊、鹿、牛、羊住在一起,个个都是骑马狩猎歌唱的好手。
    我曾在一本关于中亚草原的历史中了解过这个民族,他们是古代回鹘人的后代,曾有过辉煌的历史和伟大的英雄史诗,游牧于天山及阿尔金山一带,曾和蒙古族有过大融合。在中亚草原的一次战争中,惨遭了濒临绝种的大屠杀,十万户人的血肉,像秋天的粮食被割倒在自己的故乡,幸存者带着重创和仇恨流亡着,是祁连山凉清玉洁的雪峰,肥美的水草像母亲的怀抱安慰了这个悲剧的民族。流亡途中,他们文字失传,史诗失传,甚至用来表达感情的舞蹈也失传了,唯一剩存的是他们的血统和语言,以及失血过多的心灵。几百年来,他们藏在深沉的祁连山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据说尧熬尔人纯朴自然、敦厚豪放、崇尚自由。
    不知他们现在过得怎样?
    我决定去看一看。我说我第二天要上祁连山照相。啥?啥?老婆婆从被窝里跳起来。
    去不得呀,祁连山哪是你这城里的娇女子一个人上的呀?尧熬尔男人又粗又野,光拿眼睛就能把人吃了,不要说狼啦、熊啦!
    我说,我不怕。
    第二天早晨,我就出发了,向祁连山走去。
    这座雄壮博大的山脉在紫色的朝霞中沉睡着。我感到周身充满活力,舒服自然地与之亲近着,既不觉得害怕,也不觉得孤单,相反,倒像久旱的土地遇到暴雨那么欢欣鼓舞。
    脚下绿草萋萋,山花怒放,一群群蓝色的蝴蝶蹁跹起舞,它们并不怕人,嗅着我的脚印,追随着我。碧蓝的天空中,偶有苍鹰展翅,凌空盘旋,遥遥望去,如风筝飘摇,只是没有放风筝的人。这结满怪石、野草遍地的群山之间,没有一只牛羊,没有一个牧人,只有搭过帐房的遗迹。
    中午,我站在一座挺拔的山峰上,感到小腿吃劲,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沿着山坡望下去,是一条东西延伸的大峡谷。峡谷一侧是光秃秃的山岩,另一侧是松林密布的墨绿地带,峡谷里湍急狂野的山溪给寂寞的大山增添了灵气和生机。
    我倚着石头席地而坐,感到卸掉重压之后肌肉的紧张。我长长地伸个懒腰,猛喝几口水,咬着松软的茴香饼。除了蝴蝶和我,四周没有任何动物。在美丽的蝴蝶眼中,也许我是个怪模怪样的野兽,但它们不怕野兽,因为它们太柔弱了。
贰-从胡同到旷野 桃花园里的自我倾听(2)
    我吃饱喝足之后,脱掉牛仔裤和棉麻T恤衫,只留下三点式,解下发卡,把长发扔在草地上,伸展四肢,迎着太阳躺下去。
    大山为床,上天为房,纯净的空气为衣裳,绒绒的荒草为毯,四周是与世隔绝的宁静。我倾听着自己均匀的呼吸,平静的心跳和血液汩汩地流淌,忽然听见体内一声咔嚓,像冰川断裂,像现在与过去断裂,一阵毫无规则却充满美妙韵律的冲撞之后,世界又变得沉寂无声,单纯得只剩下现在。此时此刻,融于所有的时刻之中,一个年轻的生命融化于一座古老的山体的毛孔里,成为蒸气,成为野草或一滴歌唱的水或什么都不是。
    我无声无息地躺着,看见自己的心脏在一团祥和的紫云中升腾,我硕大无比的内脏里,装满了雄伟的山峰,不息的河流,无数光裸的小脚丫在戏嬉,蓝色的蝴蝶群在举行盛况空前的聚会……
    不觉,太阳已移到西边,对我侧目而视。阳光把我细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橄榄色。我翻个身,让背部正视着阳光。东部遥远的群山之上,黑色的松林锁在浓雾之中。那儿住着头戴花环、骑虎出没的山鬼,我似乎能听见她们的低声吟唱或哭泣。一阵凉风吹来,我急忙翻身穿衣,沿着陡峭的山壁,走向峡谷。
    到达谷底时,太阳已隐入群山之后,峡谷的雪松林变得阴暗浓郁,另一侧高耸的山壁上,一大片红光照射在山石上,闪烁着迷幻的色彩。我四肢乏力,脚掌疼痛,卸下包,饱饮一顿清凉的溪水,浑身打颤。
    山里的气候变化如此之快,我拿出一件薄毛衣穿上,就又急急向西而去,因为这峡谷西高东低。按常规,夏天牧人应住在海拔高的地方,海拔低处肥美的水草应留给寒冷的冬季。
    不一会儿,果然在溪边小道上发现潮乎乎的马粪和淡淡的马蹄印。同时奇异的色彩从对面的山崖上消失了,天马上就要黑了。我一边赶路一边啃着饼子,争取在夜幕降临之前,找到尧熬尔人的帐房或牛羊群。远处的山崖上有两只羊时隐时现,不一会就消失了。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出毛病了,再仔细看,确实没有羊的影子了。我不知这神秘的峡谷跟它神秘的客人玩什么鬼花招。
    随着地势增高,我脑袋昏沉。雪松林巨大的黑影落下来,罩在路上。一股寒气逼来,一轮月亮挂在山崖上,月光赶走了白昼的清晰明亮,世界变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星辰升起来了,我找到帐房的希望却熄灭了。
    听见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撞击着松林,我心中发黑。难道今天只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扎营吗?我从未独自在野外过过夜,我不由加快步伐,似乎后面有野兽追赶。啊,我到这儿来干什么?充当饿狼的一顿美餐?
    忽然,“叭”得一声,似乎什么东西跌在地上了。我隐约感到膝盖和手掌疼痛。我发现自己正五体投地,旅行包像只死狼压在头上。该死的!我哭丧着跪起来,恐惧感随着疼痛的加剧而消散。我仰起头,装满月光和繁星的天空是那么宁静深遂,这给了我极大的安慰。几个小时之前,我还赤裸着与天地融为一体呢,为什么夜晚就如此绝望呢?黑夜是白昼的延续,和白昼一样宽宏大度,温柔体贴,我怎么能拒绝与黑夜和平共处呢?
    物以类聚,如果山中的野狼对我格外青睐,说明我与它是同类,真正的同类是不互相伤害的。黑夜是最为宁静的家园,它只会对那些庸人自扰者产生干扰,但对那些与它融和的人,它会给予智慧和力量。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意志力和胆量又重返家园,撑得我骨骼吱吱作响。
    我在溪边辟出一块平整的地方,准备搭上帐房。真没想到,这预想中只能作为道具的玩艺儿,真能在此大显身手。从一本关于野外生存的书上得知,帐房门必须迎着阳光,我只能将它对准东方,尽管太阳明天才会升起。我铺好防潮的油纸,打开丝棉睡袋。
    坐在篝火边,我下意识地捏着一根粗短的棍子,不停地往火堆里丢柴。林中粗大的树身,拖着黑长黑长的影子,牵动着我的神经。
    火势愈来愈旺,我血液奔涌,浑身发胀,陶醉在烈焰的疯狂中。
    一个女人,荒山野岭,一顶帐房,一堆篝火,手无寸铁,既不为杀父之仇,又不为金银财宝,既不为追杀,又不被追杀,要说现代社会,在骑士时代的传奇中,也实属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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