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走着爱着

第22章


    我真了不起,你说是不是呀?
    我像一个自卑的孩子,偶然做了件出人意料的事情,获得了受宠的机会,娇声娇气地对自己说。
贰-从胡同到旷野 奇遇-世界上最热烈的笑…
    是河流一个不可预知的转弯
    是黑夜一道无法抓住的闪电
    忽然听见一种细致的内在妙音,一种生命之流隐约从我胸口升起,很快就传了过去,和湍急的溪水声纠缠在一起,分也分不出来,往东传得很远很远,又从很远的地方波动着传回来,终于和流水声分开,是那样清亮悠远,仿佛来自天外,来自源头。那是一种没有歌词的吆喝,那是一个血性男人抒情的长调,那绵长高扬的调子背后潜伏着忧郁和哀婉的咏叹,发自丹田的颤栗。
    忽然,歌唱消失了,四野陷入了可怕的寂寞。我缩缩身,往火堆上靠了靠,目光越过弹跳的火焰,警惕地盯着东边。有急促的马蹄声叩动大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我的意识凝滞,湿热的双手捏得棍子吧吧响。再也不能等了!我恨不能跳起来,抡起棍子,砸向虚空。
    终于,神秘的客人穿过重重叠叠的树阴,冲了出来。一匹洁白的马儿,一位年轻英俊的骑手,像一道奇特的波澜向我涌来。
    不知是恐惧还是惊喜,我屏住气息,紧盯着骑手。他既不像大自然的造化,又不像艺术家的创造,而是从我多年沉淀已深的幻想中,骑着我梦中的爱情之马驰骋而来。他身着黑色坎肩,斜挎猎枪,脚蹬黑色马靴。我凝神再看,他长发披散,额头宽阔饱满,两撇黑八字须微微上翘,带着游牧民族男子汉的特有情调,他的眉心蹙成一团,悲天悯人的眼睛里流露出古老的愁苦和哀伤,仿佛他的生命和精神多少万劫以来从没有盈满过,而是带着巨大的空隙,渴望着填补,可世世代代都无法填补。
    眼前的景象让他惊诧无比,他睁大眼睛,张着嘴,失魂地盯着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
    我们互相盯着,他几乎从我旁边一掠而过。我转动脑袋,他也转动着身子,向我回首。我感到我的目光绊住了马蹄,把他从马上拉下来。他倚在马肚子上,身子向后倾着,仿佛在竭力抵抗吸引他的力量,可又被这种力量驱赶着,迈着散乱的步子,向火堆走近。
    他久久地盯着火堆,似乎吸引他的是那向上跳跃的火焰而不是眼前这位有血有肉的神秘女客。
    “你来了?”浓重的方言里蕴含着磁力。他没有看我。
    “啊!”我的声音扑楞楞向他飞去。不知什么时候,我跳了起来。
    他抬起头,憨憨地笑了笑,上翘的胡须抖出快乐的线条。
    “吓着你了!”他粗大的手掌亲热地放在马唇边。
    “只是手心里出了点儿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咬咬嘴唇,感到手心里热汗津津。
    “这老马,一见路就像见了老朋友,爱跑得很!”他眼睛里藏着一股灼热的火焰。
    我咯咯地笑着,向前跨了一步。
    “早晨喜鹊叫着呢,叫了一早晨,喜鹊有灵性呢!”他若有所思地说。
    “你早晨就知道我来?”
    “不知道,我还以为来买羊毛的呢!”
    “你在等买羊毛的。”我坐在火堆旁,悠悠地往火里添着柴。
    “今年的羊毛塌价了,一公斤才八块!”他把马缰绳扔在马背上。
    “哦!”
    “你啥时候来的?”他坐在我对面。
    “我刚来!”
    “你是个记者。”
    “为什么非要是个记者呢?”我诡秘地摇着头,“我什么也不是。”
    “像!我到省城歌舞团唱过歌。有一回,唱完歌,记者就来采访我,是个女的,像你一样。”他直直地看着我,好看的八字须活泼地抖擞着。
    “你在城里呆过?为什么不留在城里?”我说。
    “这……?”他自信地扫视着黑夜,仿佛国王扫视他的疆土和臣民,显然,城市的缝隙是盛不下这种目光的。“我是个粗人,过不惯细日子!”他从皮坎肩里掏出一包“海洋”牌香烟,递给我一根。他的指甲很长,里面有些黑黑的东西。
    “我也一样!”我用一根烧着的柴兴致盎然地点燃了香烟。
    “你?你不一样!没来过像你这样的人。”他一本正经地盯着我,就像一个孩子盯着一个打不开的天赐的神秘礼物。
    “这样的人来多了,你们这里就会变成个大垃圾站,你就是个垃圾站站长,整天拾塑料袋、易拉罐,脚底上沾的是塑料袋,怀里揣着塑料袋,嘴里嚼的还是塑料袋。最后,你就变成个塑料人了……”我滔滔不绝,摇头晃脑。
    “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像一道瀑布跌进山谷,砸得我头晕目眩,我从未听见过这样原始纯粹的笑声。“你笑起来像某一部电影上的盗马贼!”
    “哈哈哈哈……”世界上最热烈、最粗犷的朗笑也不过如此了,“梦里都想偷匹马呢,就是跑遍祁连山,也找不见配得上我偷的。我这老白,是祁连山最好的快马,路上的石头,都认得它的蹄子!”那匹骏马始终竖着耳朵静听,听到这儿,它亲热地舔了舔主人的头发。
贰-从胡同到旷野 奇遇-世界上最热烈的笑…
    “哈哈哈哈……”我笑得脑袋都搁不住了,“看把你傲的,一定是年轻时追你的姑娘太多了,男人的傲气全是女人给惯出来的!”他猛地低下了头,纷乱的长发遮住了半边脸,透过头发的空隙,我窥见一股紫色的波浪正涌往他的耳根。这份羞涩和腼腆让我感动。
    “你跟我们这里的姑娘不一样!”他捡了几根柴扔在火堆上。
    “哪儿不一样?”我也捡一根柴扔在他扔的柴上。火焰呼呼地跳动着。
    “你野的比男人还野,敢到深山老林过夜,我们打猎都要约好几个人呢!”他的目光随着我的手移动着,好似“野”就藏在我的手里,我不由把手藏在背后。
    “我打猎就不喜欢约人,我怕别人抢我的猎物!”我一本正经地说,仿佛一位老猎人在与另一位老猎人交流经验。
    “你拿啥打?”他天真地吐着舌头。
    “我?”我扔了烟蒂,两根指头做出夹烟的姿势。他怔了一下,又递给我一根。
    我对他做个鬼脸。
    “哈哈哈哈……”又是一阵狂放不羁的大笑,这笑声震得满天的繁星都摇摇欲坠。
    剧烈晃动的脑袋长发纷扬,如疾风吹打的荒草滩,令人心碎地疯狂着。
贰-从胡同到旷野 四面透风的帐房(1)
    我本来就是一个酒做的女人
    烈火本色
    却被水的肉体囚禁
    半个多小时后,这个从幻想之乡驰骋而来的爱情骑士,转眼间就从我眼前消失了。我甚至立刻就想不起他的模样来了。无词的吟唱再也没有响起,四周空寂无比。
    我僵立着,任凭可怕的寂寞包围着我,不知过了多久,篝火已败。
    是一场梦!
    我把剩下的干柴都加在火堆上,火焰很快就燃了起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我跪在火堆旁,双手捧起他留下的匕首。他专门为我留下了它。它做工十分精细,鞘是银的,金黄的刀柄上歪歪扭扭地刻着“扎西多吉”四个字。我拔出刀子,刀刃闪着寒光,这不是一把冰冷的金属刀子,而是那汉子有力而温柔的手臂。我用左手拇指荡荡刀刃,又从耳后摸出一缕长发,用刀刃碰了一下,发梢纷纷落地。
    恐惧随着纷纷落地的头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把旅行包塞进帐房,月亮已挂在西天。我爬进帐房,和衣钻进软绵绵的睡袋,将帐篷门帘拉锁拉平。
    我头枕着背包,握着匕首,轻轻合住眼睛。仿佛有一双眼睛,蹙着眉,隐藏在我与危险之间……
    我梦见我赤裸裸地躺在绿茵无边的草原上,躺成一条清澈的溪流,汩汩地流淌,不知从何处来,不知流向何方。一匹纯白的小马驹,趔趔趄趄在溪水边奔跑。它还不会吃草,只是像吮吸奶水一样,吮吸着溪水。那匹刚刚诞生的小马驹,扬着纤巧的四蹄,从溪流上跳来跳去,给快乐的流水跨出无数纯洁的彩虹。
    拂晓之前,我醒了,把头伸出帐外,深沉碧蓝的长空中,繁星如庞大的教堂里庄严的蜡烛,那贞洁的光华沉思着向我注视,一枚徐徐垂落的月亮像块金黄饱满的圣饼,殷勤地对我播散着缕缕芳香,还有许多看不见的星星也向我传来无声的问讯,我是它们中一颗最小最弱的妹妹!我再也睡不着,跳起来燃起了篝火。寒冽的空气让我清醒了,又让我陷入迷醉。我脑海中回旋着关于人类进化或退化的问题,用不锈钢饭盒烧了点开水,啃掉最后一点饼子,感到胃里又长出无数触须伸向那食物。我是活着的,孤独而快乐!
    日出前,我梳妆完毕,打好包裹,去还刀子。去看望一个在梦中骑白马消失在黑夜的男人和他神秘的家园,去听他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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