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走着爱着

第23章


没走几步,就觉腰酸背疼。昨日的长途跋涉对一贯养尊处优的我,委实过头了。我缓慢地走过三四个山腰,松树林带消失了,所有的山坡上都是毛茸茸的高山草甸,泛着微黄的绿光。星星点点的羊和牦牛珍珠般洒在绿色的地毯上。中午时分,隐约看见很远的山坡上有两顶帐房,一顶白,一顶黑,像万物的缩影。它们立于如此荒空之地,它们比城市的高楼和乡村的农舍都要承受更多的日晒风吹和寒暑激变。
    我到激流边喝点水,洗洗脸,循着帐房的方向走去。半小时后,看见帐房外挂着花花的衣服或床单,还有两个人的影子,一高一矮,矮的是粉红色的。不一会,又看见那两人中间有一个五六岁的红色小孩和一只灰色的小鹿。他们排成一溜儿,面向着我。
    那粉红色的影子手里挥着什么,一声声尖细绵长的呼唤紧跟着传过来。我回应着,可惜声音太短促。
    我穿过低头啃食的羊群,踩着湿漉漉的水草地,浸透了鞋子和裤管。那个粉红色的影子不见了,随即,黑帐房顶上升起袅袅青烟。扎西多吉身着白毛衣,戴着墨镜,松松垮垮地站着。一个脸蛋开着山丹花的小姑娘,怀抱一只雪白的猫,带着小鹿向我冲来。小女孩天真烂漫地笑着,眼睛像水晶球一样透亮,红脸蛋上被山风吹出的粗纹路清晰可见。她递给我一只冰凉的小手。我一手拉着她,一手抚摸着小鹿的头,走向帐房。小鹿脖子里的铃铛叮叮作响。
    我走到扎西多吉跟前说:“感谢你的刀子。”
    “美多,倒茶!”扎西多吉高声喊道。
    粉红色的女人有一张宽大平面的紫色脸庞。她挑起帐帘,热情地说着什么,点着头让我进去。这牦牛毛线织成的黑房子,向四野张着粗犷的毛孔,山风呼呼地吹进来。正对着门的帐壁上,挂着班禅?额尔德尼的画像,塑料画框上一条黄色的哈达结满灰尘。
    美多让我脱了鞋,坐在榻铺中央。榻铺边上的炉火正旺,升起的柴烟从帐房的天窗悠然飘向蓝天。美多用精致的小碗双手递给我一碗酥油茶。她腕上花花绿绿的塑料手镯发出清脆的声响。我小口小口地品着膻气扑鼻的液体,不时与美多的目光碰撞。她坐在一个劈得张牙舞爪的矮木墩上,两只脚在鞋子里局促地蠕动着,双手拘谨地抱在膝前。
    “好喝!你们天天都喝?”热腾腾的液体正涌遍我的全身。
贰-从胡同到旷野 四面透风的帐房(2)
    “天天都喝。”美多用一只熏得漆黑的大茶壶往我碗里添茶。
    “好日子!”烫烫的炉火烤得我面颊发涨。
    “日子好!”美多沉思着,用一个细柴秸掏着手指甲里的东西。
    “你的衣服鲜艳得很,老远就能看见,特别好看。”我边吹着茶边说。
    美多眼睛一亮,忽然低下头,在自己身上瞅了半天,好像第一次看见自己。她脸上涌起光彩的笑容。
    “从城里买的。”她自豪地说。
    “谁给你买的?”我乐呵呵地问。
    “他买的。”美多笑得露出了满嘴的白牙。
    扎西多吉在外面劈柴,巨大的声响欢快地从帐壁的孔眼里冲进来。
    红脸蛋小女孩叫萨拉,她还不会说汉话,雪白的小猫像一条皮围巾盘在她的脖子上,它和小主人都睁着永远好奇的眼睛盯着我。我对她笑笑,她立刻坐在我的盘腿上,似乎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最佳位置。
    “哈,你的脸蛋儿像个红果子。”我抚摸着萨拉,她不动声色,只用细碎的牙齿轻轻啃我的手。
    扎西多吉正抱着几根劈柴进来,哗啦扔到地上,他依然用墨镜遮着眼睛。他头也不抬,说:“你的比她的还红!”帐房里炸起热烈的笑声,我双手捂着发烫的脸蛋,头埋进萨拉的脖子。
贰-从胡同到旷野 丰饶的晚宴(1)
    小心中毒
    这是百分之百的酒精
    这家尧熬尔人像毛孔四放的帐房接纳新鲜空气那么自然单纯地接纳了我。甚至那只小白猫,也很快就不客气地腻在我身上,它喜欢顺着我的胸脯爬上去,舔我耳根的大黑痣,它大概以为那脏东西应该洗掉,才能让它的新朋友更好看。
    扎西多吉和美多用尧熬尔语不知说着什么。这语言语速快,音节长,卷舌音很多,学起来一定很吃力,扎西多吉说完连招呼都没跟我打就出去了,的马蹄声由近而远。
    美多说扎西多吉去镇上买酒去了,这里的人爱酒如命,女人都可以喝个八两一斤。今晚她家要办酒歌会,欢迎我这个从远方来的稀客。我问美多买羊毛的来了是不是也要办酒会,她说不是。
    小萨拉也作为“特使”去通知就近十来家亲朋好友酒会的事。出门前,我给她洗净了脸,润了面霜,点了眉心,搽了小红嘴唇,还喷了点儿香水。小女孩像跌进梦中一般,照着镜子,在地上扭来扭去跳了半天才抱着小猫跑了。美多皱着鼻子,连说香得很,香得很,要我也给她喷一点儿,我在她领口上喷了几下,就把香水送给了她,她毫不推辞。
    美多开始包饺子了。饺子是尧熬尔人对贵客上好的招待。美多做活干净利落,我当然插不上手。
    下午很冷,我披着羊毛毯,挨着火炉,与美多拉家常。我给美多讲了许多城里的事,关于自己却很少提。我不想跟人谈起那些在别人看来最重要而在我却无关紧要的问题,我是个没有形状的人,无法用语言来表述。我被各种欲望的衣服捆绑着,被各种混杂不清的气味浸泡着,不能自拔。我的心、身、行永远无法统一,我浑身是病,我正在寻求良药。我感到祁连山就是我的住院部,这里的山水草木天空都是我的大夫,我正接受着特级护理……但我不可能对她说这些。
    美多的父亲是尧熬尔人,母亲是藏族人,家里五个孩子,她是老四,没上过学,像她这么大的女娃没上过学的很多。她结婚八年了,要不是八年前的一件伤心事,她与扎西多吉也搭不成伙。那时,她找了县城一个有铁饭碗的,都快结婚了,男的突然变了卦,她就不想活了。亲朋好友都去劝说,扎西多吉也去说,说着说着就说回自己家了。当时扎西多吉虽不像城里人那么洋气,可也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白马王子,几个大牧场的二十多个姑娘都盯着他,他唱歌、打猎没人能比,力大得能扭倒一头牦牛……
    饺子包得小巧饱满,纯羊肉馅,除了一把盐,没任何佐料,加之海拔高,沸点低,饺子煮成夹生,这在内地人是难以下咽的。平日爱挑食的我,却吃了两大碗,我为自己的变化暗暗惊奇。那些危险的东西正慢慢探出头来,舒展身子,露出本质。我曾经写过:我本来就是一个酒做的女人、烈火本色、却被水的肉体囚禁……
    夕阳西下之时气候清爽,上苍像位色彩大师,将大自然的千万种颜色倾倒下来,挂在祁连山数不清的大小山峰上,形成了巨大的天然雕塑群。
    扎西多吉从壮丽的雕塑群中飞马而来,一进门就从马褡裢里掏出几瓶“神鹿醇”牌青稞酒,一溜儿地摆在小碗柜上。他摘掉了墨镜,露出了那双俊美的眼睛,深深看了我一眼,把墨镜递给我说:戴上,我要杀羊,你要是不敢看,就不要看,我知道你胆小。
    我是不敢看,我躲在帐房里,埋头书本,回避着那血腥的一幕。我还没听见羊叫的声音,就闻见浓浓的煮羊肉味冲过来。我从不断掀起的门帘外,窥见一堆烈火在三只石头和一只大铁锅之间熊熊升腾。
    夜幕降临,西天紫云飞翔的时候,亲朋们陆续赶来,他们的民族服装都被压在箱底,作为生活的道具,只在节日或婚喜之日偶尔用一下。他们的装束打扮与西部农耕地区并无二致,只是独特的地形气候使他们在这盛夏时节还身穿皮袄大衣,像过冬一般。
    美多脸上洋溢着自豪,把我介绍给来宾。他们当中最年长的是她的父亲,他用干瘪但是有力的手握着我的手连说欢迎。他像一件经历很久岁月的文物或几代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浑身散发着深沉忧郁之气,他枯瘦多褶的黑脸上,一双缓和的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扎西多吉的姨妈是这些人中间最有资格的女人,她的形象似乎在说明如果不长得如此高大丰满就愧对这空阔的大山,她一进来就横躺在榻铺里面,她因长期狂饮而眼球外暴,目光发直,但她嘴角刻着的线条非常和善。她拉着我的手,用底气十足的女中音问长问短。
    其他都是平辈的年轻人,阳光风雨不同程度地在他们脸上打下烙印。男人们的脸紫里透红,女人们丰满大方,几个年龄较小的姑娘,脸上搽了厚厚的粉霜,描画了唇眉。他们都静静地坐在我周围,眼睛在幽暗的油灯下木木地盯着我,像坐在了过去的岁月。铺上坐不下的,都坐在劈柴堆上。
贰-从胡同到旷野 丰饶的晚宴(2)
    美多炫耀似地拿出香水往姑娘们身上喷,这才把她们喷活了,她们都抽着鼻子,不好意思地看着我。精致的香水瓶在姑娘们手里传来传去,赞叹不绝。她们问我多少钱,我说五十块钱,她们惊叹着便宜,让我明年再来,给她们带上十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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