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走着爱着

第24章


    扎西多吉双手托来一大瓷盘羊肉,拱手放在小炕桌上,飞速射我一眼,就退出人群。美多用油腻腻的抹布蹭了蹭刚刚放下羊肠子的手,先给我一大块,再给每个人手里递上一块,他们都拿在手里,翕动着嘴唇,看着我。扎西多吉拔出刚宰羊的匕首,用手绢擦了擦,经过几个人的手,才递给我。这刀子刚宰了只羊,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我捏着刀柄,不知如何是好。
    “你先吃一口,我们才能吃呢!”美多提醒道。
    我笨拙地割了一小块,慌张地送进嘴里,立刻就听见四面传来牙齿和羊肉激烈厮杀的声音。萨拉坐在我腿上,脏兮兮的小手把一块肥油塞进我嘴里。扎西多吉像一座挺拔的铁塔,高高立于众人之间,眼里溢着清澈的光芒。他一口也没吃,捧着酒盘,美多小心谨慎地用一把银质酒壶斟酒。那灰色的小鹿夹在扎西多吉和美多之间,乖巧地扬着头,梦幻的双眼好奇地瞅着这一切。
    扎西多吉恭敬地擎起酒盘,敬天敬地,敬班禅大师像,然后敬远方的客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吃下三杯烈性青稞酒,顷刻间热血沸腾。在京城,我也常喝二锅头和啤酒,但对这种烈火般的液体还是第一次亲近。
    他们啧啧赞叹着,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对我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我的豪饮,显然使他们吃惊不小。
    “好啦,我先给咱们的贵客唱支《祝酒歌》,祝愿你喝得痛快,耍得痛快!”扎西多吉大声宣布。
    尧熬尔人古老的目光都趴在我脸上,我傻楞楞地对每个人笑了笑。
    扎西多吉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我,唱道:
    世上的人儿
    聚在一起
    才能好好地活
    远方的客人啊
    碰到了知己
    才要多多地喝
    酒里有火,酒里有血,
    酒里有话,不用说
    流浪的人
    你只要尽情地喝
    就不把眉头紧锁
    也请你往这炉里
    添把柴火
    整个祁连山
    都是你的窝
    整个祁连山
    都是你的窝
    …………
    我不相信人世间还有这样的歌声。不管是在大都市的音乐厅,还是在乡间野岭,我从未听过如此绝妙的吟唱,如此绝美的声音:宽广、宏亮、细腻、忧郁、雄壮得让人崩溃,温柔得令人心碎。那颤抖的咏叹仿佛发源于雪山之巅,像正在消融的冰雪,没有经过任何物质空间的消解,从真空跌入深谷,从深谷穿越无垠的黑暗,向缥缈的星空扬帆启航,凡是被这种歌声碰撞的灵魂,都会在一瞬间死亡,一瞬间复苏。
    这歌声使酒神的烈火燃遍了帐房,所有的冷漠麻木和愚钝都仓惶地从帐房里逃出,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静静地坐在过去岁月里的人们,像是忽然复苏过来,回到了现实,额头洋溢着充沛的生命之光,他们一个个用歌声真诚地坦露着自己的心灵。他们都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有的用尧熬尔语唱着古老的民歌,有的唱都市的流行歌,也有人唱着从前的革命歌,胖姨妈用宽厚的嗓音唱了支《北京的金山上》。
    我不断地灌下人们敬来的酒,酒盘在每个人手里转了一圈,落到我手中。城市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人自由放歌,人们都习惯去歌舞厅里对着既定的调子唱卡拉OK。而我宁愿沉默着,也不愿意去鹦鹉学舌,我的歌喉久置不用,早已沙哑如枯泉。但在这样的氛围中,我却不能不唱。我忽然想起曾经自己写的一首歌词《梦想》,就即兴地唱了起来:
    我曾经渴望
    飞过城墙
    穿越时光
    到那夕阳西沉的地方
    到那雪山拥抱的牧场
    那儿没有我的牛
    那儿没有我的羊
    我只要一顶四面透风的帐房
    放飞我的歌声
    放牧我的梦想
    …………
    真没想到我会唱得如此甘甜,如清溪流淌,人们热烈地鼓掌,夸张地喝彩。
    扎西多吉望着我,黝黑的八字须向上翘着,快乐地抖动。
    睡在里面的那位胖姨妈忽然翻身坐起来,带着醉腔嚷道:“这姑娘唱的歌跟我们的心通着呢,你们看,她长得也跟尧熬尔人差不多,干脆留下给尧熬尔人当媳妇!”
    大家拍手称快,在人堆中找着没找对象的。一个头发乱蓬蓬、目光混乱的小伙子被揪出来,他捂着脸,小偷一样跑了出去,人们笑得前仰后合。
贰-从胡同到旷野 丰饶的晚宴(3)
    他们又用尧熬尔语碰了半天,最后,胖姨妈说给我起了个名字叫“查苏娜”。查苏娜是雪的意思,雪在尧熬尔人心中是圣物,是这大山的雪水养育了他们。
    他们已开始叫起来,叫得自然亲切,好像已叫了多年。此时,我是查苏娜――一个纯粹幸福的灵魂,活在一个创造着牧歌的民族中。
    “查苏娜,再唱一支,谢我们!”胖姨妈沙哑着嗓子喊道。
    我飘飘摇摇地站起来,穿过帐房天窗看见空中有一块黄灿灿的饼子,在清澈见底的大海中晃动。我唱道:“我向你走来,带着一颗真心,我向你走来,带着一路风尘……”
    我反复唱着,唱得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的目光在一张张热情的脸上缓缓流淌,最后坦荡地在美多脸上滞留了很久。
    爆炸的掌声中,我被旁边美多的父亲扶着坐了下来,他嘴里喷着酒味,多褶的脸上像刚搽了一层不均匀的红油漆,他颤颤抖抖地站起来说:“酒呀,死也要喝,歌嘛,多少年不唱了,今天就给咱们查苏娜唱上一个。给我,酒……”
    有人把酒盘传到他手里,在洪水般的掌声中,老人唱道:
    一辈子放牧
    摸黑又起早
    总想把新牧场找到
    穿破了多少皮袄
    跑断了多少山腰
    总有一天我要跌倒
    我不把这老酒壶摔掉
    摔掉……
    新的牧场啊
    早在老酒壶里浸泡
    …………
    他的声音像是从一口古老的铜钟上撞出来的,沙哑、沧桑、无底的深邃,无边的悠长,使人仿佛看到一个牧人漫长执著而又放浪不羁的一生。他不断地重复着:“新的牧场啊,早在这老酒壶中浸泡!”声音愈来愈低,像是从地底下传来。他闭上了眼睛慢慢坐下去,像坐进了另一个世界。我被歌中美妙的意境和深沉的寓意吸引了,久久地沉思着,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我凝视着老人的脸,被他脸上宁静安详的神态感动着。他的新牧场、他一生的归宿竟然在醇香的烈酒里,这是多么美妙的境界!
    夜深了,萨拉紧紧捏着一块骨头,在我怀里睡熟了,小白猫却专注地和那块骨头玩着游戏。一道银色的月光从天窗上倾倒在帐房里人们的脸上。扎西多吉唱了一首《红袍子》结束了酒会:
    妹妹你走上山坡坡
    红袍子把阿哥的心焐热
    红袍子把阿哥的心焐热
    妹妹你不要这样羞涩
    牛群里拐牛多
    你要治不服
    你就给阿哥说
    …………
    扎西多吉像个多情的少年郎舒展着身子反复吟唱,唱得格外温柔缠绵,含情脉脉而又妙趣横生。他的声音有马头琴那无所不能的表现力。人们都喝得摇头晃脑,目光含糊,才打着酒嗝起身离去。临走时,那几个年轻的妹子猴在我身上,捏捏我的手,摸摸我的衣裳,邀我明天一定去家里作客,我捋着她们油光发亮的长辫子,闻她们身上的香水味儿。
    明净的天幕上,大半轮月亮像喝醉的小船,在云彩的波澜中晃动。数不清的繁星像天上的明灯与那“小船”争辉,那和谐的光芒给四周的群山盖上一层乳白色的面纱。我和扎西多吉一家三口站在“小船”下拍了一张照片。
贰-从胡同到旷野 耳旁呼呼吹过的山风(1)
    被风吹落的草籽
    会吐出细细的尖刀
    以迷人的方式
    把春天的皮肤刺痛
    一枚奇大无比的太阳,挂在东方,万里无云的碧空下,皑皑雪峰闪着银光,庄严肃穆地立在四周。祁连山沉醉在牛乳的芬芳之中,牛哞声此起彼伏。
    男人劈柴背水烧茶,女人挤牛奶。
    我和美多脚蹬雨鞋,手提奶桶,踩着遍地牛羊粪,穿过蓝色的空气,肩并肩走向另一个山坡上的牛群。美多用她那粗糙的双手在牛乳上演奏着欢快的音乐,可是温润蓬勃的牛乳在我手里,比一架陌生的机器还难以驾驭。我最终没能挤出一滴乳汁,暴露了我的局限性――我不能胜任在这里生活。
    早茶后,我与扎西多吉把羊赶出去。我透过望远镜欣赏远山的雪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