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走着爱着

第25章


我对那些遥远美丽的景观充满了渴望和感激。扎西多吉说,这还算不了啥,天老池和哈拉穆敦峡才好看呢!天老池是青海湖的一只耳朵,人从天老池跳下去,还能从青海湖浮上来;而哈拉穆敦峡是个万花谷,人进了万花谷就会把一切都忘了,只有高兴。
    忘却,将内心的垃圾统统清掉,这是多么诱人啊!
    但遗憾的是过两天,他才能领我去这两个地方逛,今天,他要和族里人到冬季牧场做水窖。他们冬季吃水困难,有了水窖,就可以收集雨水和雪水,存起来冬天吃。他让我串串亲戚,他明天晚上就回来了。
    很快,扎西多吉就戴着顶破檐的草帽跨马而去。美多忙碌完毕,领我去串昨晚来的亲戚。这是一种风俗,一家的客人,就是整个祁连山人的客人。
    一路上,她跑惯山路的脚轻捷如猿,总是把我甩得很远。当我喊她等一会儿时,她就回过头再向我跑来,脸上带着歉意。
    在胖姨妈家,我与她坐在铺上对饮了几盅青稞酒,她眯起外暴的眼睛在我浑身上下看了个遍。说我哪都像尧熬尔人,应该留下来。这里就缺我这样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留在这儿可以教书。这里的孩子们上学都要到一百公里外的县城去,太不方便,很多孩子都不上了,镇上只有一个老师,教着六个学生,教不好。如果我能留下,以后她的孙子就不存在上学难的问题了,尽管她儿子还没娶媳妇,她的孙子还不知在哪个世界流浪呢!
    胖姨妈还说,本来要给我办酒会,可是男人都做窖去了,热闹不起来。但礼数不能免。我必须拿上四瓶青稞酒,一条羊后腿。我沉重地接受了礼物,而主人却很满足轻松。
    晚上,我与美多喝酒。我要求美多与我面对面地坐在铺上,中间置一小方桌,就着茶水和手抓羊肉,狂饮起青稞酒,不知不觉已喝得不省人事。
    第二天中午,我才醒来。我突然感到有些伤感。这是哪里呢?我感到有些陌生。
    饭罢,我整理好东西准备离开,虽然我不知去向何处。但我一背起包,腿就开始打颤。美多热呼呼地拦住了我,说得等扎西多吉回来,喝上三盅送行酒才能走。我只好又躺在铺上,身子软得像根煮过头的面条儿。
    下午,美多洗衣服,我帮她背水。我提着很大的塑料水壶走到五六百米远的一个山坡上。美多告诉我,那儿有一口海蓝色的清泉,每天只能涌出三大壶水。我蹲在泉边,几乎看不见有泉眼。我寻找着,终于看见一团水草下,细细的泉水流得极慢极慢,几乎凝滞不动。扎西多吉一家人的血液里,就流淌着这种看不见的清泉。我觉得这股清流与我有一种说不清的关系,她仿佛也在我体内流淌了很久很久。
    我一瓢一瓢地舀水,还没装满一壶,水就浑了。我蹲在边上等着澄清,便又情不自禁地往泉水里下了几滴咸“雨”,这点咸雨既没有使泉水增多,又没有使她减少。祁连山的一切都不会因着我的到来而增减。
    山风呼呼从我耳旁吹过。
    从我耳旁呼呼吹过的是山风吗?
    不远处,有一头黑色耗牛,它定在那儿一动不动。大而无神的眼睛凝望着云端翱翔的苍鹰,它不明白那黑色的蛾虫,为什么不肯向它俯冲,它困惑地等待着,绷紧神经,直到雄鹰像箭一样直钻进云层。
    我提着沉重的水壶,走五十米就停下来歇一次,我停着,倾听着心脏的跳动,将眼睛眯成一条线,瞄视着目力所及的一切。这云里雾里的白色群山,这干净透亮的天空,这奔腾不息的溪流,这绿得发黑的高山草甸,这畅开毛孔的帐房……
    我不禁黯然泪下。我是这清澈风景中的一滴,可我为什么不能自然地融于其中?这里没有我的牛?这里没有我的羊?
    还有那一道向阳的山坡,一堆破开的劈柴,一个红脸蛋的小女孩,玩着一只空酒瓶,一只洁白无瑕的小猫蹲在她身边。一只牧羊犬飞驰而过,一顶黑帐房上,一道悠悠饮烟,追着一片白云……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变成化石,储存在我的记忆深处。
贰-从胡同到旷野 耳旁呼呼吹过的山风(2)
    傍晚,下起了毛毛细雨。我披着毛毯站在渐渐归来的羊群里,看着烟雨蒙蒙的山谷中。
贰-从胡同到旷野 寻找天老池(1)
    头顶一片落叶追另一片落叶去了
    由于纯粹的爱情
    扎西多吉回来了,带我去天老池和哈拉穆敦峡。
    这是个万里无云的日子,祁连山弥漫在透明的蓝色薄雾中。我身着美多的大红毛衣,颤抖着坐在一匹名叫玉子的溜蹄马上,向西而行。玉子是一匹六岁的种马,眉心的大白点,像神话中的天目,我感到它能看到芸芸众生看不到的另一个世界。它黝黑的毛皮闪闪发亮,长长的鬃毛缤纷如雨。它已两个月没被人骑过,以往也只有扎西多吉才敢骑它,刚才它才被从野草滩上套回来。它英俊挺拔,不可一世地望着远方,使人觉得似乎祁连山的野性力量让它和它的主人平分了。
    此刻,它正抽搐着,不肯迈步,大概是不屑负载这拙劣的骑手。我敬畏地捏着马煞绳,两腿卡在马背上,像乞丐坐在龙座上。
    扎西多吉拉着我的马缰绳和他的老白走在前面,不时回头,让我放松,坐端,脚尖不要丢了马蹬。可我还是紧张得体如筛糠。以前,我只在公园里骑过被驯马师蹂躏成绵羊的槽马,对这样的烈马,想都没敢想过。
    “要骑就骑烈马!”扎西多吉踩着积水遍布的湖滩草地,健步如飞:“你是个烈性子人,能骑这马。马识人性!”
    我被赞美得一阵轻松。
    “没见过你这么有性子的人。”扎西多吉头也不回地说,“你就像个刚生的牛犊,敢在荒山上睡。”
    “不是我敢在荒山上睡,是你那把刀子想在荒山上睡。”
    我也为自己那晚的大胆举动暗暗叫险,我真有那么了不起吗?我遏制着兴奋,盯着扎西多吉的背影,他像一尊流动的雕塑,从容地开辟着未来之路。他还戴着那顶破檐的草帽,背上斜挎猎枪,墨绿的军大衣里面还穿了身皱巴巴的灰色西服,左腿裤角有道两寸多长的口子。这是他今天特意穿上的。两年前,全省少数民族运动会上,他就是穿这件衣服,跨着老白夺魁的。他虽没套漂亮的衣服,他的马却穿着十分得体:柔软的花马褥,漆得紫红的马鞍,印着精美图案的羊毛褡裢,还有点缀得五颜六色的马煞绳……
    经过亲戚家帐房时,人们都站在门外向我们招手,几个年轻人用尧熬尔语跟扎西多吉开玩笑,他红着脸,眼里荡着羞涩的波浪,高声回敬着。酒歌会上被大家揪出来的那个小伙子,是扎西多吉的表弟,他脖子上挂着望远镜,正赶着一群牦牛。看见我们过来了,他跳跃着,沙哑着嗓子唱道:“我那亲爱的桑吉卓玛,桑吉卓玛喽,你是远方飞来的小鸟,请你告诉我……”他的表情极为滑稽,惹得扎西多吉把马拴在一个草垛子上,跑过去和他扭成一团。小伙子笑得差点断气,扎西多吉才放手。我也在马背上乐得前仰后合。
    “怎么了?”我问。
    “你住在我家了,没住他家,他不高兴。”扎西多吉面红耳赤地嘀咕着。
    我大笑着险些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走过了大片大片的湖滩草地,上到一个铺满碎石的小山坡。我从扎西多吉手中要过缰绳,发现自己的胳膊很有力量,很快就能转动自如,控制玉子停止举步,并且能与扎西多吉并驾齐驱。我们并排跑下一个小山坡,又奔向一座大山。两旁积雪的山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布满乱石的道路变得狭窄了,只能单行,扎西多吉走在前面,唱起了无词歌,那孤独悠长的声音很快就被山风撕得粉碎,消失在寒冷与空旷之中。这使我感到了山路的漫长和艰辛,沉浸在一种模糊的感伤情绪之中,不觉被扎西多吉丢得很远。他那匹十五岁的老白见到上坡路就像见到情人,充满激情。而我始终不敢加快速度,尽管玉子对我如此控制它很不满,它并不比老白差,相反,它比老白更年轻有为,它应该走在前面引路。“不要慌,玉子,路还远呢,有你走的路呢。”我捋着玉子的鬃毛,柔声地对它说。
    “咱们是老朋友了,对不对,玉子?”
    玉子忽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了看我,才加快步伐。马果真是识人性的!我对玉子的举动感激不已。我对所有善解人意的心灵都充满感激。
    扎西多吉在一段开阔地上等着我,让我快跟上去,有话对我说。当我赶上去,他又默不作声。很久以后,他唱了一首尧熬尔歌曲,唱得婉转动情,唱出了他内心难言的矛盾与焦灼。
    之后,是沉默。只有的马蹄声,仿佛从远方传来。
    山顶上,稀稀拉拉地长着石头枯草,气温很低,呼出的气息立刻化成白雾。驻足往南看去,漫长的湖滩草地后,有条短短的水线,看上去单纯、孤寂、高远,令人神往,而两边的山体坡度缓和,线条柔美。
    “那就是天老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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