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走着爱着

第27章


    “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扎西多吉下了马。
    “你给我下来!”扎西多吉粗鲁地将我拉下马。
    我不满地挣脱了他的手。
    “你,你胆大包天,才骑了一天马,就敢这样骑?”扎西多吉满脸通红,双手拘住我的肩膀剧烈地摇撼着,他显得很激愤。
    “我不是没事吗?你没发现我是个天生的骑手!”我仰面迎着扎西多吉。
    “你要知道,这是一匹野马!”扎西多吉渐渐柔和的眼睛里竟转动着泪水。有泪水的男人是好男人,是勇敢的男人,是真实的男人!
    “你不是说要骑就骑烈马吗?”我柔柔地笑了。
    沿途,没有一顶帐房,只看见一群毛色锈污的羊儿,低着头,嘴唇挨着地面,久久不动,似乎不是在吃草,而是在对大地悄悄地说着什么。我不时回头,渴望与未来的某种征兆遭遇,可是,除了迷雾般的黄尘,我什么也看不见。
    太阳依旧被隔在万丈沙尘之外,我们在一个山谷的小溪边休息了一下,吃了点儿干粮,饮了马,就逆着奔腾而下的小河,走上了漫长曲折的上坡路。路边野花盛开,杂草丛生,两岸的山坡上长着雪松树,浓浓灰雾绕在树林里,使树林显得神秘莫测,偶有几只青羊嬉戏于其中,扎西多吉便下马瞄准,在扣动扳机的时刻,我会故意大喊一声,枪便放空了,野羊们惊慌而逃。
    扎西多吉自嘲道:我不是个好猎人!
    山谷越来越窄,慢慢的两边的山呈斧劈刀削状,贴在了一起。湍急的河水从窄窄的缝隙间冲出去,人不能骑在马上了,人马都只能单行,这就是哈拉穆敦峡峡口。
    我趴在扎西多吉的背上,两手提着他笨重的马靴,他挽起裤管,双腿涉入彻骨寒冷的小河,老白和玉子跟在后面。他在一线天的缝隙间匍匐了约有五百多米,真像但丁从炼狱进入天堂。啊,真是个美丽无比的地方。简直是个童话世界,峡谷两侧的山像两位并肩而行的好友在这里发生了分歧,各走各的路去了,这使它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但某种神秘的力量又使它们不愿离得太远,它们还是相望着,负载着绝世的美丽,无言地向前延伸。开阔的小河边,叶子宽大的野草一片连着一片,开满了各色野花,清香撩人,真能让人忘记一切。山崖边的缓坡上,古柏参天,雄鹰的翅膀撞着树枝,划动着气流发出人的响声。整个松柏林,看起来像个古老的城堡,黑色的树身像年深日久的老柱子,支撑着庞大的堡垒,地上铺满厚厚的腐叶,散发着淡淡的霉菌气味。蘑菇像伞兵遍布城堡,每个伞下都像是藏满了自己的秘密。西南方向的丛林中,一群梅花鹿懒懒散散地玩耍着,似乎从未经历过任何危机,它们看来一点儿也不怕这两个陌生的闯入者。
贰-从胡同到旷野 遗忘谷-说不出的疼(2)
    我们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卸了家当,把玉子和老白牵到野鹿群中,让马儿和鹿互不侵犯,和睦地共同分享这片肥美的野草。石头不远处,一片类似绿豆苗的野草上结满了一种叫“婆姨”的小红果,形似桑葚儿,吃起来酸甜酸甜的。
    扎西多吉让我坐在石头上休息,他发疯似的独自采着野果,然后把果子给我,似乎要将这世外桃园的灵气都让我消化了。
    “下雪了!”我欢呼着。
    我们点了一堆火。一道道血色的火焰像弹性无限的弹簧,长长的火舌不停地弹跳着,将无数火花喷向白色的天空,火花像礼炮爆炸着,发着吧吧的响声。我们无言地做着事情,仿佛回到了人类的童年语言还没有诞生的世纪。
    我们用三个小石头支起不锈钢饭盒,架上火,扎西多吉从羊毛褡裢里掏出茶盅,硝盐末儿,羊腿和酒,我负责烧水,扎西多吉负责烤羊腿,他把羊腿上的肌肉割成几条,洒上盐末儿用铁丝穿起来,挂在三叉杆架上烤着,鲜肉在火舌中抽搐着,卷缩着,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立刻垂涎三尺,扎西多吉把烤熟的肉削成薄片,递给我。
    我们喝过茶,又喝了几口烈性酒,就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嘴里发着铿锵有力的声音,晃动起来,脚下踏起节奏,创造出一组笨拙粗犷的原始舞蹈。我们狂舞着,酒瓶在一道血色的火墙上传来传去,很快,酒瓶底朝天。
    扎西多吉又把很多树枝抛进火堆,熊熊火光立刻又照亮了四周,雪花在空中就消融了。我从未见过如此有激情、有生命节奏的火焰,我的心灵感到从未有过的单纯、洁净、自在与快乐。我想脱下衣服,投进火里,让它烧得无影无踪,我要赤裸着,和烈焰一起舞蹈,因为生命和舞蹈与衣饰无关。
    扎西多吉登上大石头,像歌王登上了舞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森林是他的背景,篝火是绝好的灯光,我和背后的参天古柏、野花野果、蘑菇菌草,还有骏马及消失的野鹿都是他最好的倾听者。他额头闪着太阳的光辉,那悲天悯人的眼睛真实地流露着绝望和忧伤。
    他也没有忘记!没有忘记过去,完全沉入到现在――此时此刻!他是个有来历的人,忘却只在幻想之中!
    在美丽的祁连山上
    飘着三朵云
    一朵洁白的云
    是天边温柔的羊群
    一朵火红的云
    是山崖嘶鸣的马群
    还有一朵看不见的云
    是阿哥我心里
    说不出的疼
    啊,还有一朵看不见的云
    是阿哥我心里说不出的疼
    …………
    在他哀婉凄恻又底蕴十足的哭泣之音中,我像一条小蛇或一只小刺猬,在雪地上扭曲着,滚动着,撕心裂肺。啊,在生命与死亡之间,在此岸与彼岸之间,在爱情与世俗之间,在记忆与忘却之间,有着说不出的疼!歌者依然在吟唱,诉说着说不出的疼,低沉的回音从八方涌来,宛如一个宇宙合唱团凝聚了大自然最完美的声音和最丰沛的情感,演唱着有史以来最古老又最现代的悲剧。
    他接着唱道:
    秋风已经来到
    野草就要变老
    唱给妹妹的歌
    到死也不走调
    …………
    他的声音在峡壁间回荡着,充溢着马头琴的韵律。他的身体仿佛变成了一把庞大的马头琴,牧羊神借着它的琴弦弹奏着生命和命运之音。这声音背后,有一种无声之声,是一种极细致的内在妙音。这种特别的音流和韵律使我的每个细胞都飞舞起来,快速地飞翔着,遗忘着。
    是的,我遗忘了。
    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我只是一只原始的动物。
    在忘川里沉睡……
贰-从胡同到旷野 献给扎西多吉的诗
    被你的歌声捆绑
    就像一匹骏马拴在马桩上
    那些年,我就像在梦游一样,走在西部广袤的土地上。我风尘仆仆的大皮靴不断地从一座座山穿过去。祁连山和它的儿子扎西多吉也就成了我美学宝库中最鲜亮的一个点。我想我是爱上他了。那么美的一个男子,岂有不爱上的道理。爱归爱,可是,他属于他的家园,他的新娘。我只能默默地爱着,并祝福着。在相当长的日子里,我都听着他的歌以泪洗面。我录了一个他的磁带,一路听着。听了几年,回忆着与他相处的每一个时刻。我写了一首很白的诗,我一直想让他看。他上过小学,识得字,还可以给我写信。但我一直没有把这首诗寄给他。
    祁连山牛粪煮熟的乳汁
    奶壮了年轻英俊的扎西多吉
    一条动脉的河流
    在他体内奔腾不息
    他旋风般的身体
    跨上了长啸的白色马匹
    他的胡子
    野草一样茂密
    结满肌肉的胳臂
    松柏一样结实
    他宽阔的胸膛
    散发着旷野的气息
    他从不穿华丽的衣裳
    华丽的衣裳穿在马背上
    他的梦里没有城市和村庄
    只有羊群和帐房
    他的生命守护着牦牛托起的家园
    还有忠贞不渝的新娘
    他的幸福单纯洁白
    正像桶里的奶水散发着清香
    他的忧伤宁静清凉
    正像清泉从石头上喷出悄悄流淌
    他的额头被太阳烤得滚烫
    跳动着篝火般原始的欲望
    有一首歌他死也要唱
    嗅着姑娘发辫上酥油的清香
    他的歌声发源于雪山之巅
    从云彩的怀抱里轻轻飘出
    整个马背上的民族
    都在他的歌声中游牧
叁・从作文到做人 活着,还是被活着(1)
    我紧紧追赶的那个少女
    就是我自己
    就这样,我变成了一个纯粹的两栖动物,都市,远方;远方,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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