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走着爱着

第28章


我需要都市,一个若即若离的文化圈,几位贴心的朋友,还有一个时常移动的书桌。远方也是我所需要的,山河,草原,花草,森林,单纯的人群,单纯的毫无功利的人际关系,特异的民族风情,都是我血液里需要的。我像一只迁徙的候鸟。“候鸟的迁徙,是个关于承诺的故事,归来的承诺,经历危机重重,数千里的旅行,只为一个目的――生存,候鸟的迁徙,是一场生命的搏斗……”这是法国著名导演雅克?贝汉制作的《迁徙的鸟》中仅有的台词。《迁徙的鸟》是一部动人的纪录片,拍摄历时四年,横跨五大洲,所用胶片长达四百六十公里,是动用了世界上最优秀的飞行员和科学考察队制作出来的,我看了许多遍,我感动着。
    是的,我也是一只迁徙的鸟。我的朋友们时常会看到这只迁徙的鸟,出现在都市,接着又从都市神秘地消失了,仿佛也是随着季节的变化而迁徙。正像雅克?贝汉所说的,迁徙的鸟,是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迁徙,是我对自己生命的承诺,我要像一个真正的生命健康地活着;也是我对人世的承诺,我要把活着的最鲜活的感觉以诗歌、以文字的方式呈现出来,与大家分享。
    至于肉体的生存,这个问题一直都追着我,让我不安。自我从讲台上走下来,我就没有正式地挣过什么钱,偶有稿费,也是杯水车薪。我所有的亲人和朋友都为我的生存状况担忧着。我准备以文为生。但我的文字还没有纯正到理想的境界,用这样的文字去谋生让人良心不安。作文和当教师是两项极需良知的工作,因为,它们直接渗透人心。不好的教育和不好的文字,渗入人心所产生的恶果是难以估算的。
    因为生存的追迫,使我的心气常常浮躁。比如,在游途中,我始终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就是写作。看到一点儿有感觉的东西,会想赶紧把它写下来。带着这样一个功利目的,就会急着给自己所感受到的东西赋予意义,这样,就使我的眼睛不能更加深入地去观察,心也不能纯真地去体验。实际上,任何一种功利目的,都会使你无法真正地体验生命。所以,我始终没有变成一个真诚的人,也就无法写出真诚的作品。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实际上,生活就是艺术。真诚地去生活,你就拥有了真实的艺术禀赋,而我,为了写作而生活,就越来越远离了艺术,也远离了写作。
    我尝试着用各种文体写作,小说、诗歌、散文、剧本等。1997年也曾有一个电视剧本,被人拍了,获了奖。但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因为我知道我还没有写好。我的目标是那些文学大师,比如:妥斯托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马尔克斯、福克纳、博尔赫斯……如果是在诗歌上,我也要像里尔克、波德莱尔、泰戈尔、萨福、密斯特拉尔、阿赫马托娃他们。他们都陈列在我的书架上,我经常跟他们窃窃私语,也请他们祝福我。
    然而,在我的生命深处,始终有一股虚无的空气统治着。我感到活着没有意义。我为什么活着?我找不到一个能说服我活着的理由。生命简直就是一种无法更改的悲剧。这种悲剧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谁也没有跟我商量,就让我来到了世上。这个社会推荐的活着的价值都不能成为真正的价值。什么样的文字,什么品位的旅行都不能解答我的问题,也无法安抚我的虚无感和绝望感。我也渐渐理解了三毛、海子的自杀。因为,为何而生,为何而行走,为何而活着,为何而写作?我和他们一样,真的没有理由活下去,但是,死的理由呢?有什么死的理由吗?
    活着没有理由,死也同样没理由。
    活着,还是被活着?
    就是这种虚无感,这种自我奴役的感觉,几乎要把我压垮,我常常会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在此,我怕会为读者生产出一批哲学的炮灰,就不再重复我在20世纪90年代的哲学模式,以及那种无限轮回式的追问,总之,随后的日子里,我面对了一次死亡的洗礼。
    那是1997年秋天,我又随西风上路了。还是在西部。总喜欢到西部去,也许那是我出生的地域范围。
    一天,去一个药店买药,在柜台上看到了一张报纸,有这样的一条消息:罗布泊,探险家某某的墓被盗……
    我感到心里咔嚓地响着,盯着“某某”三个字看了好久。我忽然觉得心里什么东西倒下了,就像一棵参天大树那样倒下去。
    那是一个雨天,我木木地走出药店,走在雨中,绕着小县城的钟鼓楼不知转了多少圈。我辨不清方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也想倒下去。一无所赖地倒下去多好!我纸片儿一样绕着一个圈子飘啊飘啊。所有的生命脆若悬丝啊!那个强健的,那个最不可能轻易倒下去的汉子,确实倒下去了,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了。
叁・从作文到做人 活着,还是被活着(2)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的嘴唇是干巴巴的,裂着口子,留着风霜雨雪塑造过的痕迹。他张开嘴向我问好的时候,那嘴唇先微微地抽抖了几下,像一个委屈之极欲哭而哭不出来的孩子。他的声音是那么得沙哑,好像嗓子里含着沙子。他的声音是那么酸涩,饱经沧桑,饱含着苦难。他就像一个流浪的孤儿。他受了重伤,我在一瞬间就生出母性的冲动,想给他一个家。是的,家。我要让他住在家里!我柔情无边,准备为他献身。我真的这么做了,追着他跑了两年。那两年里,他是那么得重要,任何人也无法替代他的地位。
    然而,他倒下了。这些年来,他似乎显得有些遥远,甚至,他死了也没有显得有什么重要,直到他的墓被盗了,他才重要起来。那团与我的生命遥相呼应、遥相关照的强劲的空气就那么莫名其妙地撤离了!多么突然啊!实际上,1996年6月,在所有的媒体上,都显赫地出现过著名探险家某某罗布泊遇难的消息,但我始终回避着这个事实。我听人们都在谈论他的死亡,我也凑上前去听两句,很麻木,有时也哭上两声。我觉得这个消息怪怪的,不是真实的。在我心里,这个男人是不可能死的。他有着多么强大的生命力啊,所以,我哪里肯相信这样的消息呢?再说,他要是走也得跟我打个招呼啊,他这样走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因为,我们之间有一种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秘密关系,一种精神同类的血脉关系。他曾经以那么优美的姿态切入了我的生活,他让我欣赏并融入了一个强壮、健康、野性的生命。他把我带到了路上――而现在,他真的倒下了。
    他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我悲伤、愤怒、哀痛。
    我久久地沉浸于个人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不知流过多少眼泪。在此,不必细表。
    我只想说,这个死亡事件给予我的洗礼与祝福。
    首先,我感到了人生的无常。人随时都会死。人所追求的一切比生命还要无常的东西,是否有意义呢?这使我开始怀疑自己所追求的文学的意义。
    所以,再也不能不明真相地活着?为什么而写作,为什么而活着?为什么而探险?那个已故的生命,他抛弃了一个普通市民的生活,走上“出世”的道路,去追求生命觉悟的机会。但同时,他浑身绑满了许多“伟大”的项目,这些项目需要他和社会共同完成,他几乎没有品尝过“出世”的滋味,就又回到了社会的怀抱,进入了角色――探险家的角色。他用社会的眼光来追赶自己,一条条道路,一座座高山,一个个生命禁区,一项项世界纪录,一声声喝彩……他太累了,太沉重了,他没有时间、机会、能力,了望内心。他的心灵被搁浅在一条条貌似惊世骇俗的“贼船”上,他被偷渡到离自己越来越遥远的地方,以至于“为了配合上海电视台拍专题片去了罗布泊”,“为了维护专题片的真实性而独自穿越6月份的罗布泊”,罗布泊在这个时节是风沙最大、地表温度最高的时候,而他要去打破6月份不能穿越罗布泊的神话。他以探险的姿态,死在了一次社交活动之中。为了更多的喝彩声,也为了更多地报答喝彩声,以热爱生命的名义,荒废了生命――那么多的山河走过,那么多的风景看过,那么多的祝福得过,那么多的女人爱过,那么多的男人爱过,却依然被活着,被走,被探险,死于不敢示弱之弱。
    这是为什么呢?
    除了那些无法探讨的看不见的原因之外,我发现,那就是我们的文化价值观中,暗藏着一个巨大的误区,成为人才,成为某种角色,而不是成为人,成为自己的主人。我们是某种角色下的人,而不是以人为本的角色。在我们的教育中,没有以人为本的中心思想。在每个呼吸着这种文化空气的人身上都存留着这样的性格趋向,那些捧杀者,那些被捧杀者,还有我本人也严重地禀承了这一衣钵。我们宁愿为了维护角色的圆满,而无视生命内在的需要。
    十多年来,我沉浸在当作家的角色中,我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圆满作家的角色,都是为了写出好作品。所有认识我的人,也都是为我筑固作家的角色。人们都会问:最近又到哪里体验生活去了?最近又有什么新作?没有人问我,你最近过得幸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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