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城的十月气候很是宜人,正是外出的好时节。今日阳光明媚,时至正午,华锦楼的门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打尖的、住店的、结账走人的,生意一片红火,厨子们在后厨颠勺热炒,伙计们在前厅忙前忙后,我则在柜台里收钱收到手软。
一切如常,平淡却又安稳,只有我后背及脖子上隐隐作痛还未痊愈的伤口在提醒着我,几日前的惊心动魄死里逃生并不是假的。
那天因频频起动机关而发出异动的禁地阁楼终是将邬门的人引了过来。所幸他们大批来人时,我跟左景芳已顺利离开了阁楼,藏进了阁楼后面的树丛里,之后又辗转到了前院,混入参加赏武会的人群里安全的出了邬门。
我不知道丁言后来是怎么跟胖门主说的,但从这几天的消停日子来看,他应该是把我跟左景芳也在场的事给瞒了下来,至于秦式兄弟后来怎么样了,我没问,也不想问,我不是圣母也不是耶稣,那些不把别人性命甚至自己亲人性命当回事的人,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实事上自从丁言帮忙解了左景芳的毒以后,我们心照不宣谁也没再提起过那天的事。
至于左景芳,她醒来后被丁言要求保守秘密时竟也毫不犹豫的一口答应下来,比起盖世神功,她对丁言好像更加感兴趣。
赏武会还未举行完,左景芳也还要在柳州城等她的师父师叔,于是便在华锦楼住了下来,期间三不五时的跟我打听丁言的事,无奈我对他也知之甚少,就连他是江湖名气远播的机关师也是前几日才知道的。
饭时已过,华锦楼的繁忙程度下降了不少,丁言正在我旁边往柜子上填补卖空的酒水,那日之后,他对我的态度不再疏离冷淡,又恢复成往日一般,这多少让我有些开心。
丁言动作不慌不忙却很麻利,一身青灰的简单布衣,明明在做跑腿伙计的工作,可谁能想到这家伙其实是个身家不可估量的财主呢?
想到他每接一单设计机关的活计至少要收千金的情形就让我直咽口水,此人如今在我眼中早已不是灰扑扑的一团,而是如金条一般散发着耀眼的万丈光芒!
许是被我如狼似虎的眼神给吓到了,丁言放下手中的酒瓶,蹙眉扭头对着我问道:
“你做什么?”
“哦,没事……”
被人发现了自己的俗态我连忙低头假装看帐,随手翻了两页,心思却依然在身旁的这块金条上身上,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索性将账本一撇,凑到丁言身边小声问道:
“丁言,你这种接一单活能入千金的人干吗还在这里打下手?岂不白白浪费了资源。”
丁言好似没想到我扭捏半天问的却是这个,呆愣半晌,表情略怪道:
“你很羡慕?”
我讪笑一声,心道:何止羡慕,加上嫉妒恨也不为过啊。
我还在等待他的回答,丁言却依然所答非所问的凉凉道:“你关心的只有这个?”
我很是纳闷,“难道我还该关心点别的?”
“……不,很好。”
他又回身继续往柜子上摆酒,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丁言又有些不高兴。可我并没多想,再次凑过去追问:“那……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丁言已摆好最后一瓶女儿红,慢条斯理的拂了拂衣袖,答非所问的回道:“你知道什么人死的最快?”
“……”
“老是问自己不该问的问题,知道越多不该知道的事情的人通常死的越快。”
“……你当我没说。”
这人的性格到底是有多诡异,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跟唱戏似的。
“迟南——”此时左景芳正巧出现在在二楼房门外对我招手。
我呵呵一笑,颇有些报复意味,对着丁言幸灾乐祸道:“你的仰慕者来了。”
丁言偏头横了我一眼,却是不做多停留逃也似的走了。
估计是被左景芳给缠怕了,这几日左景芳像条狐狸尾巴似的跟着丁言,虽然对那日禁地阁楼的事绝口不提,可对于丁言的个人问题却是问个没完没了,惹的他很是不快,以至于只要左景芳出现,丁言必是要黑着一张脸,偏偏怎么对她冷脸冷话都没用,最后丁言烦不胜烦,只有看到她就躲了,对于此事我倒是很乐见其成,有种被人出了口怨气的爽快感。
左景芳下楼时找不到丁言逐左右探头询问道:“丁匠呢?”
我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被你吓跑了。”
“哼!我有什么可怕的,又不会吃了他。”左景芳撇嘴。
“就是,就是。”我啧啧点头,“有这么美丽动人的姑娘喜欢他,乐还来不及有什么好躲的,没出息。”
想到左景芳一开始对丁言的不屑到后来完全臣服在他的布衫之下,我心里不免有些好笑。
“谁说我喜欢他?”左景芳打断我的臆想。
我纳闷,“你不喜欢他还像牛皮糖一样粘他?”
“我只是对他好奇以及崇拜,再说丁匠可是武林百年难遇千金难求的异士,好不容易被我碰上了,我当然要好好跟他拉近一下关系,走江湖的哪一个不想多一条人脉。”
“……”
她矛头一转指向我,“到是你,你跟丁匠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莫名其妙,“还能有什么关系?不就是你看到这样?”
“嗯……我到是觉得他对你很特别。”
“是挺特别的,除了找茬就是恐吓。”
“算了,你这种榆木脑袋,说了也白说。”左景芳伏在柜台前,鄙视的白了我一眼。
我敷衍着点点头,不以为意。
隔日我向华锦楼里告了一天的假,迟北被城北的李秀才邀请去他家探讨交流学问,说好的三日便归,如今已有五日却还未回来,我有些担心,老爹更是火急火燎,腿脚明明不好却硬要跟我去接他,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安抚下他,让他呆在家中。
李秀才的家与我家在城里的位置是完全相反的,要到他家步行少说也要一天,我不想耽搁时间,打算去车市租辆马车。
刚跟车夫讲好价钱,却看见迟北单肩挎着包袱在街上匆匆赶路,看到他平安,我不禁松了口气。
迟北身着一件已经洗的有些发白的草绿色长衫,头发与我一样,只简单的疏成个圆发髻,头上戴顶方巾,脚踩一又黑色布鞋,明明是极不显眼的打扮,可在这流动变换的人群中,我一眼便认出了他,他走的很快并没有看到我,我挥手向他喊:
“迟北——”
他应声抬头,看到是我时脸上一瞬间变得惊讶但很快又变成欢喜,他快速向我走来对着我笑,眼睛弯弯的,“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今天不用上工吗?”
我抬头瞅他,略有不满道:“找你啊,你再不回来老爹便要报官了。”
他笑着正要回话,目光触到我的颈部时,面色却倏的一滞,不好的预感瞬间袭来,可我再低头遮掩已经晚了。
迟北一手推远我,一手硬拨过我的脑袋,侧底头确认看过后道:“你脖子怎么了?你受伤了?”
完蛋……
亏我还特意穿了高领的中衣,还在淤青处铺了层厚厚的粉,居然瞒不过一分钟。
我躲开他的手,故作自然的嘻嘻一笑,“没事,上工的时候打瞌睡不小心磕到的。”
迟北没再动手,眼睛却盯着我的脖子不放,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冷,“磕?怎么磕才能磕成那样?还是磕在脖子上,你当我是傻子?”
我摆摆手,以示不用在意,“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别担心,我人这不是好好的吗?”
紧接着话锋一转,佯装生气道:“倒是你,你不是说三日便归吗?怎么现在才回来,又不通知一声,老爹在家急的像烧了屁股的猴子,坐都坐不住了……”
迟北没等我说完,自己就提着包袱走开了,完全不接我声东击西的一招。
我心里大叫不妙,上次吵架才刚刚和好,不是又要旧事重演吧……
我连忙一个箭步跟上去,“狒狒!等等我!”
迟北不理,脸上乌云密布,我又凑到他身边讨好道:“喂,老哥,别一回来就生气啦,我特意来接你,你怎么也高兴一点吧……”
可任我怎么软磨硬泡,迟北的脸色也没半点好转,依旧视我如空气一般。
“好啦,好啦,我跟你说就是了。”我快走几步拦在他身前张开手臂成个大字,逼他停下,一副输了的表情叹气道:“前几日我下工回家,路上碰了上个劫道的,我一时大意,被他钻空子,这不就受伤了。”
迟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抱着胸站在对面,一副你爱演就任你演,我就看看不相信的作态,真是让人恼火,可我又不能跟他说实话,只能破罐子破摔,他不信就不信生气便生气吧。
我放下手臂让开道,无奈的叹气:“我这回可是都老实交待了,你再不信我也没办法。”
言罢我不再理会迟北,自己向家中走去,没想到我的无奈和气恼却让迟北撤下了心疑,他追上来缓和了表情:
“是真的?”
我不理他,如法炮制他刚才对我的那一套。
迟北又问:“那你一开始为什么不这么说。”
是啊……明明是最接近真实情况,最没有破绽的理由,为什么我一开始不这么说?
因为啊……
我停下脚步,转身对着他,“迟北,我要是这么说,你准要问我,对方是谁?报没报官?抓起来了吗?你下工为什么总是那么晚?光问这些问题还不够,进而你又会要求我华锦楼的事不要做了,酒铺的事也交给你跟老爹,我一个姑娘家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种花、浇花、绣花、看花,然后坐等哪朵奇葩愿意前来娶我就好了,不是吗?”
迟北被我说的哑口无言,呆愣愣的站在那儿,几次欲说话却都只是动动嘴巴,半个字也未说出来。
我深深的叹息一声,“迟北,我不要在二十岁的年纪去过七十岁的日子,我不要我的人生变成一潭死水,我要自己体味这世间百态,这是我生而为人的权利。我也理应拥有选择自己道路的自由,我知道你关心我,可这份关心不应变成一种束缚,你也知道的,我从来都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受伤了跌倒了都没关系,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会用自己的双脚再站起来,人总不能因为怕摔倒便不走路了吧,你说对吗?”
迟北静静的听完我的话,眸光闪动,终是轻叹一口气:
“迟南,你说的对,我的关心不应该变成一种束缚……”
我知道让一个人打破固有的观念其实很难,就像现在有个未来人跟我说,裸奔是自由奔放的表现,在他们那儿裸奔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我也接受不了一样,可我就是不死心,总希望他能跟我更接近一点,哪怕一点点。
我们互相沉默的走了相当一段时间,此时已走进了我们家所在坊间,明明应该是迟北平安归来的欢乐气氛,不成想一下变得这么沉重起来,这种气氛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突然走到迟北旁边,一手钩住他的脖子,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与他同步着行走,惬意道:
“老哥,对任何事情,包括我的事情,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你跟老爹永远都是我最亲近的人,我知道你其实也一样,所以我今天依然能够由着性子做我想做的事,理不理解,其实不会影响我们的感情,家人不就是如此吗?那些烦心事,让它一边凉快去吧!”
迟北没有拒绝我的动作,点头轻嗯一声,表情已舒缓不少,我心里一阵宽慰,放下手臂用手肘撞碰他,揶揄道:
“别想这么多了,小心长出白头发,到时被金桃嫌弃了我可不管。”
也许是提到了金桃,迟北的表情更加松弛了,他噗嗤一笑反手搂在我的肩上,依然与我同步走着,像是搂着感情要好的兄弟,态度比我搂他时还要自然。
可他是真自然,我是假随意,我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叹气,我们就这样嬉笑着在无人的巷子里走着,后头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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