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血吾土

第61章


那是赵广 陵当木工时的工具房,他退休后,就少有人去 了,于是就跟农场借来暂时摆放。农场的人们 轻易不敢去那里。他们说晚上会听到工具房里 传来的哭声,还有鬼打架的声音。一个农场工 友甚至半开玩笑地对赵广陵说,赵老倌,难怪你 一辈子不走运,谁叫你成天收集这么些死人用  过的东西,大鬼小鬼都缠着你的命哩。
  但有的人,如果没有鬼魂的相伴,人生就不 会踏实。赵广陵就是这样的人。他回到故乡生 活了十多年,认识他的人他无颜相见,他不认识 的人又无言以对。你少小离家,孤老终返;你乡 音犹在,白发苍苍;陌生的故乡冷漠的乡邻,你 是故乡的过客,还是故乡的归人?像这个国家 那样,故乡在这些年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变化稀释了记忆,变化也挤压了老年人怀旧的 空间,让他们在故乡迷路;变化还改变了故乡的 温度,让它和曾经生活过的他乡一样,不亲不 热,不远不近,你就成了故乡的陌生人和过客, 故乡也成为在哪里都是一样吃饭睡觉过日子的 地方。因此,赵广陵决定重新搬回松山去住时, 对侄儿侄孙们说,那里我还有好多在阴间的伴 儿,这儿连鬼影子都不见一个。
  实际上只有那个老鬼子秋吉夫三明白赵广 陵住在松山的真正目的。日本老兵旅行团1995 年这一趟再回松山和龙陵时,中国政府已经彻 底开放了这一片地区,任何外国人都可以在滇 西自由旅行。那些互相竞争的旅行社,以招揽 曰本游客为最大营业目的,用大轿子车将他们 一车一车地拉到滇西各地,有次竟然来了一个 六百多人的大团,老老少少,红男绿女,在松山 上翻上爬下,如同攀越自家后面的山林。在本 地人看来就是一次日本人在时隔五十年后的大 反攻,恨得他们牙根痒痒的。白发苍苍的日本 老者手拿过去的军用地图,向自己的后辈们逐 一讲述各个阵地的名字,这些阵地都由守卫在 那里的军官的名字命名;哪个军官战死在哪条 堑壕,是怎么死的,死前他又说了些什么;哪里 是伙房,哪里是医院,哪里是炮阵地、机枪阵地, 哪里是洗澡的地方,放马的地方。甚至一个喜 爱收集蝴蝶标本的中尉军官喜欢在哪条山涧捕 捉蝴蝶,是什么品种的蝴蝶,还有一个喜欢写诗 的大尉在哪一天望见怒江大峡谷里升起的云 雾,作了一首什么样的诗歌,他们都讲得清清楚 楚,生动有趣。他们还在那些残缺的堑壕、塌陷 的散兵坑、茂密的灌木丛中翻找旧日战场的遗 迹,找到一块弹片、一颗弹壳都会兴奋得大呼小 叫,就像发现了黄金。仿佛这里不是让他们曾 经全军覆灭的战场,而是引以为傲的大和民族 教育基地。
  秋吉夫三不会跟随这种庞大的旅行团,他 有自己的使命。他这次只带了芳子小姐一同上 松山,还是在她的一再要求之下。在他和赵广 陵的斗智斗勇中,他不愿芳子小姐看到自己的  再次失败。
  这一次来到中国,秋吉夫三聪明多了,他再 不会去触碰中国人“弱者的自尊”,况且现在中国 看上去正在强大起来了,不再是那种不知山外有 山的国度。他认为他对中国的了解已经足够多, 就像他带着芳子小姐来到松山,在大垭口没有见 到赵广陵,他便自信地对芳子小姐说:“让我们去 关山阵地吧,重庆军当时叫子髙地。那是松山的 主峰,赵先生是个知道占据主动的人。”
  松山其实是由大小数十个山头组成的巍峨 山系,当年远征军为了给各部队明确攻击任务, 将其分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和“甲乙丙丁戊 己庚辛壬癸”以及若干用阿拉伯数字编号的小 高地。松山最高峰子高地的工事最为坚固,远征 军久攻不下,伤亡惨重,最后从半山坡挖坑道下 去,用专程从加拿大空运来的三千公斤炸药 一举炸毁。子高地一破,松山日军守备队的气数 便将尽了,但残存日军还是在其他高地上负隅顽 抗了十八天才被彻底肃清。秋吉夫二是在“辰” 高地上被赵广陵和廖志弘联手俘获的,自他被俘 后,松山战役还打了一个多月。因此他对后面的 战况也不甚了解,他需要赵广陵的帮助。
  直到今天,子高地上还有两个足有半个篮 球场大小的漏斗状大坑。坑内长满了荒草和飘 落的松毛。“当时被重庆军炸死在里面的日军 士兵有四十二名,那个擅长写诗的辻义夫大尉 就战死在这里。”秋吉夫三对芳子小姐说,“真是 可惜啊,要是辻义夫大尉能活到战后,日本会多 一个诗人呢。”
  “那可不一定。把烟灭掉!”
  两个正想为阵亡的日军点烟做祭奠的日本 人,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断喝,他们先是看到 一只硕大的黑色老山羊,扛着两只刚硬的角向 他们顶来,然后才看见赵广陵从松树林中钻了 出来,他颏下的白色胡须和老山羊黑色的胡须 让芳子小姐印象深刻。
  山羊逼迫他们不得不掐灭了烟头,退到大 坑边。赵广陵诺诺两声,老山羊才停止了攻击。 这让两个日本人很稀奇,中国的山羊难道也知 道两个民族过往的仇恨吗?
  “赵先生,你好。”秋吉用英语问候道。
  “凤干物燥天,你们还想在松山放一把火 吗? ”赵广陵并不客气。
  “对不起,实在抱歉。我们忘记了你们中国 的规矩。”芳子小姐双手合十真诚地说。
  “你们什么时候在中国遵守过规矩?”
  “赵先生,请不要生气了,我们是来专程拜
  访你的。“秋吉夫三谦卑地笑着说。
  “拜访我跑到这山上来?来拜鬼的吧?跟 我走。”
  赵广陵说完兀自转身下山,两个日本人面 面相觑,但那只老山羊用凶狠的眼光盯着他们, 如果再不走,它笃定是要冲上来的。
  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在赵广陵的家里看到 了一个堪称世界唯一的私人博物馆。这是主人 卧室旁边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屋子,而且还可 以看出馆主的匠心独运。在屋子的东面,十二 顶远征军钢盔、军帽成三角战斗队形,面对西面 排成两排的七顶日军钢盔,它们都用高一米七 左右的木棒支撑着,仿佛是两军对垒。有的钢 盜上还有弹洞弹痕,还有硝烟的痕迹,更有不屈 的灵魂在萦绕。在钢盔阵的后面,陈列的是两 军在战场上用过的遗物,从残破的炮架到一颗 三八枪的弹头,秋吉甚至还看到一个慰安妇用 过的化妆盒,还有两块慰安所里的慰安妇名牌, 木片做的名牌虽然已经散发出陈年的腐味,但 上面的名字还清晰可辨,一个叫“花子”,一个叫 “美枝子”。当年他或许用日军军票买到过这两 块牌子所代表的女人,买到过忘却恐惧的片刻 欢乐,可他已经想不起这两个慰安妇了。
  战争在这个中国老兵家里,永远没有结束。 而心里的仇恨呢?秋吉夫三不知道。
  但他看得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就跪下了。 秋吉很聪明地选择了面对两军阵前的中央下 跪,这就让赵广陵一时辨不清他给哪方下跪。 赵广陵这些年不是缺乏怜悯和宽容,而是他不 能容忍昔日的手下败将趾高气扬。他。们来到这 片土地上,如果跪下了,才是应有的态度。
  秋吉夫三感叹道:“赵先生,真是让人惊讶 啊,你竟然收藏有这么多战争遗物!”
  “这还只是一部分,三分之一都不到。” “这些宝贝即便在我们‘滇西战役战友联 谊会’里,也是见不到的。”
  “你们怎么会陈列自己的罪证?”赵广陵反 问道。
  秋吉夫三尴尬地笑笑,说:“赵先生,我们都 老了,都不是一杯烈酒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平 和地喝一杯茶呢?”
  “我这里只有酒。”赵广陵抱出一个土陶罐 来,放到桌子上,摆出两个杯子,挑衅地问,“这 次你表现好,可以请你喝酒了。你敢喝吗?” “啊,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 留其名。’我们是自古老兵都寂寞,只有浊酒诉 衷肠了。”秋吉双手合十,向赵广陵深深鞠一躬,
  “非常荣幸,赵先生,我今晚要和你痛快地喝 ! ’’
  “我也想喝。”芳子小姐也鞠一躬,“请关 照,赵先生。”
  赵广陵准备酒菜时,他的在农场工作的侄 孙赵厚明赶过来了。对赵厚明这样的年轻人来 说,家里来了 “日本贵宾”,自然是倍感荣耀的 事。这小子快三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急得常 怪他二爷只能帮他找个农场工的工作。当初二 爷你要是去了台湾,我不是可以到台湾为你养 老了?你在外面这一辈子都混些什么嘛。还责 怪我不多读书。这是他经常在他二爷面前的抱 怨。赵广陵对这个不成器的侄孙常常是说也不 是,打也不能。谁叫你自己没有后。
  酒喝上后,赵厚明插不上长辈们的话,只有 一杯又一杯地敬酒。秋吉夫三送给他一台索尼 傻瓜相机,让他激动得恨不得下跪,赵广陵用刀 子一样的眼光也阻止不了他殷勤伸出的手。但 秋吉马上又翻出一包药来,对赵广陵说,听说你 胃不好,这是日本最好的胃药,请收下吧。如果 有效,我会经常给赵先生寄来。
  也亏得赵厚明能喝,几下就把秋吉夫三喝 高了。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酒就是一条逆水 之舟,载着他们驶向历史的纵深处。秋吉夫三 双手按在膝盖上,不断地鞠躬,不断地摘下眼镜 拭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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