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血吾土

第62章


他说:“赵先生,当年我被你们俘虏时, 我认为自己必死无疑。”
  芳子小姐惊讶地问:“你是在战场被俘的?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在日本人看来,在 战场上被俘和日本投降后集体进战俘营,性质 是不一样的。
  “哈依。就是被他俘获的。”秋吉夫三指着 赵广陵说,“这是他的光荣,我的耻辱。芳子小 姐,看到我们现在坐在一起喝酒,是否感到世事 多么无常啊!当官的总是告诉我们,重庆军如 何杀死所有日军俘虏。在整个战争期间,日本 国内的报道从不说俘虏的事,都以‘玉碎’来激 励士兵。战败后面对一船又一船、人山人海的 从中国回国的俘虏,上层再无法掩饰了,民众才 慢慢知道真相,原来帝国的士兵也会当俘虏。 战时军部的那些混蛋,愚蠢又专制,不但瞎指挥 战争,还愚弄国民,从不顾惜士兵的生命,似乎 每‘玉碎’一场战斗,他们吹嘘的神话就更真实 一点。陆军大臣东条英机颁发的4战阵训’是这 样说的:生不能忍受当囚犯的耻辱,死不能留下 玷污名声的罪过。这贻害了日本多少无辜士兵 的生命啊。”
  芳子小姐对战后日本的社会现状大体还有 些了解,因此她说秋吉前辈,那段时间你一定 受了很多苦吧?”
  “作为老兵,战后我们其实都一样。”秋吉夫 三指指赵广陵,“他是政治的原因,而我们日本 国是不宽容战俘的。我们这些战俘回到国内, 至少五六年时间里都抬不起头来做人。更荒唐 的是,我回国后,两年时间里都上不了户籍,因 为家里在昭和十九年(”糾)就接到了我的阵亡 通知书。昭和二十一年我回到家,我们的里长 向我吐口水,骂我像猪一样地活着回来干什么。 还说我不配做一个日本人。这些待在国内的蠢 货怎么知道战场上的具体情况?好像日本打输 了战争,都是我们这些前线军人不努力,连‘玉 碎’都不敢。甚至我们师团的参谋长板田少将, 在龙陵战败时用手枪自杀,都还被人指责为什 么不切腹,没有帝国军人的勇气。”
  “战败已经够让人羞愧了,我还当过俘虏, 生存就更难了,像个活在阳间的鬼一样地苟活 在乡邻们鄙视的眼光里。他们说,嗨,看看秋吉 家那小子,当年出征时,我们给他缝‘千人针’, (注:是侵华日军的一种迷信品,在一块布上由 一千个女人每人各缝一针,赠给出征的人,以保 平安。这种迷信品的底子是几块漂白过的木棉 布,宽二三十厘米,长度则视个人腰围而定,做 法是用穿了红线的针将重叠的几块布缝住,使 红色打结点在白布上留下痕迹,通常的图案是 纵十点、横一百列,状如围棋盘线的东西。)指望 他在前方奋勇杀敌,多少姑娘为他流泪,可你看 看他现在这个窝囊相。我只好从福冈跑到大阪 去当搬运工,隐姓埋名,不敢轻易给人说自己的 战争经历。据我所知,好多日军俘虏那些年都 是这样过来的。包括我们松山守备队逃回去的 战友,好多年大家都不联系,无颜相见啊!我们 那时流行的话不是这样说的嘛:最好的日本人 是战死的日本人。一个普通国民的不幸在于, 你受的什么教育,长大后就有可能做什么样的 人。赵先生,你知道我们小时候课本上的歌谣 是怎么唱的吗? ‘小官,小官,你骑上马要去哪 里?我要随天皇陛下去征伐,征伐朝鲜,征伐中 国。征呀征,伐呀伐,小官,小官,去吧,快快去 吧,骑上你的骏马,征伐到平壤,征伐到南京。’ 赵先生,你儿时的课本,都教你们什么呢?”
  赵广陵抿了一口酒,说:“我还记得小学课 本第一课,《职业》:‘猫捕鼠,犬守门,人无职业, 不如猫犬。’第六课《整洁》:‘屠羲时曰:凡盥 面,必以巾遮护衣领,卷束两袖,勿令沾湿;栉发  必使光整,勿令散乱。’”
  芳子小姐感叹道广多好的课文,不愧是知 书识礼的文明古国。”
  “我们就是吃了太知书识礼的亏。”赵广陵 冷冷地说,“不过我们也有这样的课文《御侮》: ‘鸠乘鹊出,占居巢中,鹊归不得入,招其群至, 共逐鸠去。’”
  三人都不说话了。良久秋吉夫三才说我 也不明白,我上大学时参加日本共产党,反对军 国主义,还蹲过监狱。但到了日本军队后,战争 这部冷酷的机器就把我的独立判断、人文思想 压榨干了。是战友们的鲜血、死亡让我丧失了 理智的吧?都说战争是一部吞噬人性的机器, 当这部机器运转起来时,所有的零部件都会跟 着转动起来啊!而且还越转越疯狂,你想要停 止它或者逃离它,都不可能了卩战争的发动者 们总有至高无上的理由来鼓动你,鞭策你,一句 ‘为国家民族而战’的口号,就让你失去了所有 的独立判断。在那个年代,反战几乎是不可想 象的,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有责任感的人, 你要服从自己的国家,服从自己心里的善和责 任。可是你怎么知道这种善在战争这部机器的 运转中,会成为一个巨大的恶?你肯定还认为 它很正义、很光荣哩。赵先生,你们总说我们是 军国主义分子,其实在战场上哪来那么多主义, 话往大处说是为自己的国家民族,往中处说是 为军人的荣誉,往小处说,就是为了让自己能活 下去。而在战场上要活下去,就得去杀死对方。 炮火连天中,人人都是杀人犯。我们这些普通 的士兵,肩上扛着杀人的枪,已经够沉重的了, 哪还扛得动那么多主义。”
  赵广陵有了恻隐之心。怎么两国的士兵命 运都差不多?但他又有些拿捏不准秋吉夫三所 说的和所做的究竟有多大差距。他喝醉了还是 自己醉了?不过今天秋吉的态度还是让他看到 了某种交流的可能。
  “秋吉,我很高兴你如此反思那场战争,这 才像东京帝国大学出来的嘛。”赵广陵又给他倒 了一杯酒,“有件事情我一直想拜托你。”
  “赵先生,请讲。不要说一件,一百件我都 愿意效劳。”
  “秋吉,‘二战’结束都五十年了,我们作为 幸存者,总应该反思点什么,让后人不再重蹈我 们的悲剧。过去我的条件……不成熟,在这方 面没有做什么工作。你们的回访提醒了我。”赵 广陵字斟句酌地说,自己先喝下一 口酒,“你写 自己的联队战史,我不反对;我也想写我们第八 军攻克松山的战史。自从你上次来龙陵后,我 已经做了两年多的准备了。但我们这边很多史 料不全,也许有些还不便于公开。我很羡慕你, 可以到台湾去査相关的史料……”
  “啊,是这个啊,赵先生,我可以毫无保留地 给你复印对你有用的资料。台湾有两本书非常 有价值,《第八军松山围攻战史》和《滇西作战 实录》,我回去就给你寄来。”秋吉现在就像无私 提供火力支援的老战友。他还对芳子小姐说: “如果同一个战场,由敌对两方阵营的幸存士兵 从不同的角度来写,那会怎么样呢?”
  “会成为最真实的战争人类学典范。”芳子 小姐也激动地说。
  “拜托你一定要写出来,赵先生。”秋吉夫三 深深鞠一躬,好像这本书是为日本国写的。
  “谢谢。我先把酒喝了。”赵广陵仰头喝下 一大杯。
  这一顿酒喝到半夜,两个日本人都喝倒了, 芳子小姐醉得痛哭流涕,说她从来没有如此了 解过自己的父辈,他们真是既可怜又可悲。她 不知道该更爱他们,还是更恨他们。秋吉夫三 在醉意中赋诗一首,献给赵广陵:
  樱花七日,溢香凋零;同生共死,凭勇气越 地狱门。战争悲苦,恐惧孤独;人为禽兽,误把 青春葬战场。
  人世难料,生命无常;感恩上苍,操戈老兵 喜相逢。和平钟鸣,生命常青;难忘今宵,白头 梦醒续旧情。
  秋吉夫三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灵感迸发的诗 人,摇头晃脑地高声吟诵,还非要赵广陵帮忙“斧 正”。这种打油诗水平还敢在一个早年专攻“边 塞诗”的老西南联大生面前班门弄斧,没有被两 斧头砍了扔进柴灶,就算是赵广陵给他面子了。 赵广陵只是说,最后面一句不对,犯了常识性错 误。我和你们可没有什么“旧情”。但秋吉夫三 坚持不改,说你们中国话不是说不打不相识嘛! 没有那场战争,我们怎么会有今天的交情?
  芳子小姐先走了,秋吉夫三在松山和龙陵 多待了一周,终于实现了和赵广陵同住一室的 夙愿。赵广陵发现这个老鬼子生活比他有规 律,早晨四点即起,外出晨练一个小时,回来竟 然还能用冰凉刺骨的山泉洗个冷水澡,然后盘 腿坐在床上“叽叽咕咕”地念诵一段经文。老年 人瞌睡少,常常太阳刚从怒江峡谷东边的山脉  爬上来时,他们已经站在松山的某座山头上了。
  有一天电话局的两个工人来到赵广陵家装 电话,让他莫名其妙。但工人们说钱有人付了, 单子也已经下了。你老人家让我们装就是了 嘛。这是大垭口村的第一部程控私人电话,连 县城的人申请装一部电话都要排半年多的队, 拿出将近一年的收入。赵广陵回头看秋吉夫 三,这个老鬼子笑着说,广陵君,你有了电话,以 后我们就可以随时越洋通话了嘛。我回去后还 要给你寄一台传真机来,你需要的资料,我在那 边按一个键,“哗啦啦”地就给你传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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