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血吾土

第66章


等我的消息吧,老 长官。”
  两个多月后,赵广陵和付小民被引渡回国。 周荣身后跟着一帮人在畹町口岸接他们。他故 作正经地对赵广陵说:“你这个老滇票,就是不 相信组织。”
  21亲情与爱情
  回国后他们的问题很快就査清楚了。周荣 的影响力让赵广陵大开眼界,本地政府首脑、公 安局长、边境管理局局长、边防武警支队长,在 周荣给赵广陵压惊的晚宴上,都来给周荣敬酒, 一口一个“老领导”“老八路”,搞得周荣不断指 着赵广陵说,打日本鬼子,我没有他厉害。你们 给这个老英雄多敬敬酒。
  那个晚上赵广陵喝多了,毕竟在监狱里待 了一段时间,身子骨虚,第二天就病倒了。周荣 不容他多说什么,买了机票两人一起回昆明。 周荣说,老伙计,我的老伴儿也不在了,家里空 空的,现在我们两个半死老倌不相互搀扶,哪个 来管我们哦。
  在昆明,周荣让赵广陵住最好的医院,做全 身检查,单人病房,进口药物,一个医生、两个护 士全程服务。住得赵广陵心惊肉跳,让他想起 当年在美军医院才享受到的那种待遇。但此一 时彼一时也,怎能相比?他见到周荣就抱怨,这 要多少钱,我的医保报销不了的。周荣笑笑说: “我还负担不起你的医疗费?共产党发给我那 么高的退休金,也有你一份。老伙计,你得做一 个手术了。不大,小手术,我会给你找最好的 专家。”
  赵广陵一怔,问什么手术?”
  周荣想了想,才说医生说你长癌了,在膀 胱里。切了就好了,以后莫喝酒了。”
  赵广陵沉默了,头扭向一边。死神终于追 过来了,就像一个多次擦身而过的老熟人。阳 光从窗户斜射过来,打在病床上,不让人感到温 暖,反而倍显凄凉;窗外的树叶婆娑摇曳,像拭 泪的手。周荣拉起赵广陵的手,一时不知该说 些什么好。
  赵广陵在緬甸的监狱里开始发现自己在尿 血。开初他以为是劳累和环境改变所致。他对 自己的身体一向是自信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人,阎王都害怕。这把老骨头已经磨砺成了松 山上的一棵老松树,风刀霜剑,火燎雪压,只会 越来越坚韧、劲道、皮实。怎么一住进医院就有 癌了呢?
  “我得回去。我的事情还没有完成。”赵广 陵幽幽地说。
  “莫给我扯把子啦。你的事情也是我的事 情。”周荣知道赵广陵心里惦记的是什么,“廖志 弘也是我的老同学、老战友。”
  “我有承诺的,耽误了,耽误了……再不抓 紧,就来不及了。今后九泉之下,我有何脸面与 他相见? ”赵广陵哽咽起来。
  “你别急,这事还得从两国政府之间的层面 来协商。你都不准日本人来松山挖一锹土,人 家还不是一样。我会抓紧跟那边联系的。你 呢,先做手术,养好了身体我们再去。这些年怪 我,离休后对你关照少了。唉,你这个犟头犟脑 的老滇票。今后我要把你管起来了。我是你大 哥,对吧?”
  赵广陵忽然像个无助的老小孩,抓紧周荣 的手说要是像人家说的,划开肚子看看是晚 期了,就缝回去。那还不如不花这笔钱。”
  周荣拍拍赵广陵的肩膀,说:“枪林弹雨的 战场上都闯过来的人,还怕这一刀?还在乎这 点钱?老伙计,放心好了,有我在嘛。要相信 我’嗯?”
  面对赵广陵这些年做的事情,周荣深感愧 疚。离休前他已经官至副省级,离休后他只是 全心全意地颐养天年,生活在处处受人尊敬的 晚年祥和生活中,人生圆满,没有遗憾。衰老不 过是恭候在前方的一个老朋友,他安详而体面 地走向他,就像一个领导走向等待提拔的下级, 他在衰老面前也是尊贵的。他要是在衰老面前 使使性子,说老子还不老。衰老也会说,是的, 领导身体还好着哩。领导是八十岁的年龄,四 十岁的心脏。离休生活让周荣这样级别的干部  深感惬意,出游、唱歌、练书法、打太极拳、定期 身体检查、参加老干部集体活动,没有什么可操 心的,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当他在畹町桥 头见到赵广陵被押过来的那一刻,看到赵广陵 那样消瘦,那样落魄,像条老野狗,目光里却有 一种老而弥坚的东西,恨恨的,硬硬的,一下洞 穿了他离休后的慵懒闲适生活,让他既心酸又 惭愧。原来有的人还在为过去的光荣与辉煌而 活着,原来生命中的承诺正是活下去最重要的 价值。就像秋吉夫三点醒了赵广陵,赵广陵唤 起了周荣的责任感。
  膀胱切除手术很快就做了,这个浑身战伤 的老兵又多了个让他感到羞愧的伤口’“腹部 —直要挂一个接大便的塑料袋。医生说你没有 膀胱了,我们给你把尿道改道了,小便由肛门排 出,而大便由腹部切开的这个口排出。生活是 麻烦点,但你的命保下来了。赵广陵见到来探 视的周荣,第一句话便开骂,你这个老龟儿子, 给我找的什么崴医生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更不要说里面的器官。让他们乱切一气不说, 还东改西改的。我还像个什么人?还不如一刀 切死我。
  周荣笑呵呵地说:“死哪有那么容易,还有 人惦记着你哩。”然后他回头向病房外面喊广都 进来吧,又不是大姑娘下花轿。”
  两个老太太略带羞涩地踅进来,手足无措 的样子,真像再一次下花轿的女人了。
  只能是舒淑文和舒淑雅姐妹。
  都老了,老得如此彻底,老得不敢相识相 见,不敢相依相伴。世事变迁如斯,故人就像舞 台上或大或小的角色,换一幕就都朝如青丝暮 成雪了。命运为什么要如此戏谑,非要等到一 个在病床上,两个来到病床前,才让他们别时已 难,相见更难呢?
  舒淑雅还是那么仪态万方,气质高雅,满头 银发蓬松,但丝毫不乱,像一朵盛开的蒲公英, 仿佛每一根发丝都是某个高级发型师巧妙布局 的细节,述说着镜中人自惜羽毛的精细呵护与 不老柔情。她手捧一大把乳白色的百合,那百 合的颜色就如她的肤色,还透着凝脂般的华贵。 她唇上的口红让赵广陵一瞬间想起那个芳子小 姐,还想起多年前舒菲菲站在舞台上的昆明腔 国语,甚至还想起唐朝的明月下,杨贵妃的回眸 一笑不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而是长恨的 岁月里,如此的笑靥昙花难现。舒淑雅老了,但 舒菲菲还如她手中的百合花一般,永远都在赵 广陵心中盛开。
  即便五十年过去了,在姐姐面前,舒淑文永 远都是配角,永远都是被改造好了的素面朝天 的劳动人民,不施粉黛,不描蛾眉,清风朗月,沉 静如水。但却有“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那种 无法消除的哀怨。她不捧花,却捧一个保温壶, 里面是煲好的鸡汤。她比她姐姐的眼泪下来得 更快,更多,更悲戚。赵广陵虽然目光被舒淑雅 的惊艳吸引,但在短暂的震慑之后,他的目光望 向舒淑文,一如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望着母亲。
  片刻的尴尬后,赵广陵像个战败的士兵,难 为情地笑了 : “这么大的太阳,还劳烦你们来看 我,我没什么大碍。已经好了,好了……”
  这三个人的见面竟然如此平淡,仿佛他们 从未曾生离死别过。乱世佳人花期已谢,铁血 男儿深陷病床。旁观者周荣就像一个现场导 演,把演员调度到一个重逢的场景中,让他们去 临场发挥,演绎后面的情节。他坏坏地笑了一 下,说:“你们一家人摆摆龙门阵。我要先 走了。”
  赵广陵有些胆怯地说:“别走,龙门阵大家 一’起摆。”
  周荣挠挠自己的脑袋,说:“这颗白脑壳,也 不能当灯泡吧。”然后向赵广陵映了映眼,转身 就走了。
  “你是个龟儿子。”赵广陵冲他的背影喊。
  “都生病了,还那么火气旺。”舒淑文有些嗔 怪道。就像多年前在自家饭桌或卧室里的那种 无处不在的数落。毕竟还是做过十几年的夫 妻啊。
  舒淑雅正襟危坐地坐在病床前,她戴了副 茶色眼镜,让赵广陵看不清她眼里真实的情感, 也正如她多年以来让赵广陵探究不到她非雾非 花的内心世界。她终于浅浅一笑,清风悦耳地 说赵导演,你演了一部人生大戏啊,周先生和 我妹妹都给我讲了。这些年,真苦了你了。”
  五十年没有人叫过他“赵导演”了。这个 尘封的称谓就是镑成了一坨铁,也被舒淑雅转 眼就在一个温情的熔炉里回了一次炉,马上就 光彩重生,唤醒了一个人的自信和骄傲。他微 微一笑,说:“没什么,生命要有苦难,人生才会 戏剧化。不是说人生如戏嘛,要演就演最精 彩的。” ‘-
  出院后赵广陵就被舒淑文姐妹接回家里养 病去了。周荣本来想争,赵广陵也情愿去跟老 战友挤在一起,周荣有一个独立的小院,除了保 姆,儿女们很少回来,但那两个老太婆不容分 说,就把他形同“绑架”般接了出去。
  舒淑雅在昆明买了一套宽敞的复式房子, 赵广陵和舒家的保姆许妹住楼下两间,舒淑文 和姐姐住楼上。这是一个奇特的组合,是一家 亲,又非一家庭。三个白发老人岁数加起来超 过两百岁,餐桌前凑不出一副完整的牙齿。连 保姆许妹都说,你们这是一个小型的养老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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