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传

第97章


例如,如果我下午工作三个小时,这一星期的每一天就不 相同。
  波伏瓦:当然。就约会而言,人们想来看你,他们想知道你什么时候有  空。如果你每一次都必得安排一个约会,这是太令人难解了。人们可能完全 不再信任你。我觉得你自己有些让你同他人的关系中的惰性实践方面给牵制 住了,我的意思是你从不改变你要去看的人们的时间。每个人都有些像这样, 但我同人们的关系是较易变化的。就你而言,这特别是一种妨碍。
  萨特:是的,但在这种妨碍中强制性故因素是安排聚会的时间。而在聚  会中发生的事是常变的。
  波伏瓦:这是真的,有时我们晚上谈话,有时我读东西给你听,有时我 们听音乐。
  萨特:有些人是让我经受了十分单调重复的一小时,又一个小时。 波伏瓦:这是说你常感到厌倦吗? 萨特:确切地说不是这,但我认为事情本可以绷得更紧些。我们的生活  可能包含有一些重复之处。但这并不让我厌倦。我可以乐于再次听到同样的 人说同样一件事。不,这不让我厌烦。但事实是时间通常太长,而当一个人 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和实现他希望完成的活动时,时间又太短,这没有足 够时间或者是因为人们反对这个活动,或者是他遇到了困难。其次,当我有 一个令人愉快的时间而它不得不在十点钟结束,因为我必须工作,这时间就 显得太短。确切地说时间决不是它应该是的那个样子,也就是说,时间决不 会确切地符合于某个确定的东西,既不超出也不缺乏。
  波伏瓦:有一段时间你常说“同钟点对着干”。这是在你手中有了非常  沉重的工作时,像写《福楼拜》的时候或以前写《辩证理性批判》的时候。 你有一种缺乏时间完成它的感觉,你不得不以一种几乎是神经质的方式同钟 点作斗争,顺便说一下,这也是你服用科里特拉纳的原因。
  萨特:写《福楼拜》时这种感觉较少,写《辩证理性批判》时这种感受 比较强烈。最后我还是没有完成《辩证理性批判》。我写了很长一部分,但 没有发表,也没有写完。它可以作为这书的另一卷。进一步说,我同时间关 系的一个特点就是我没有完成的这些书:我的小说,《存在与虚无》,《辩 证理性批判》,《福楼拜》,等等。这些书没有完成也不是什么很坏的事, 因为对它们感兴趣的人们可以完成它们或者写出同样的作品来。但这是一个 事实:我常有一种恐慌或变化使我突然决定——一个令人不快的决定——就 此停止而不完成我正在写的书。这很奇怪,因为我常常认为自己是十分沉着 自信的;我看待自己的书有些像看待我的外祖父写的那些东西——作为阅读 材料的书。起初你开始写,最后你完成它。它们都写得很严密。十岁时我想, 我写的所有的书都有一个开头和一个结尾,我要很认真地写,把我应该说的 一切都写进去,而现在我七十岁,回顾展现在我身后的东西,我看到有许多 书是我没有完成的。
  波伏瓦:是不是因为你对未来设想得过于广大?你在作这种未来的设想 时,另外一些东西缠住了你,引起了你的兴趣,得到了你的注意,于是你放 弃了以前的计划。
  萨特:我想是这样的。我终止了长篇小说的写作无疑是因为,那关于战  时巴黎抵抗运动的最后一卷不再符合于第四共和国下的法国政治生活。我不 可能在经历 1950 年的政治生活的同时又通过想象来重现我们在 1942 年和  1943 年度过的生活。我是面临着一种困难,一个历史学家也许有可能克服,
  但一个小说家却不可能克服它。
  波伏瓦:我想其它一些未完成的书的情况也大致相同。你的计划的时间 范围太广,你作计划时没有考虑到那些特别的情况会发生,而最后它们赢得 了时间,因为它们是处在现在的境况之中。
  萨特:《辩证理性批判》和《家庭的白痴》部分地关涉到现在;《家庭  的白痴》是开头部分,《辩证理性批判》是结尾部分。这些部分给这两部书 造成了某种损害。
  波伏瓦:你说了时间决不是完全正确的,它总是太短或太长。有没有这  样的时刻:你是放松的,你只是在闲逛或沉思,人同时间的关系不是紧张的? 萨特:这样的时刻很多,每天都有。我坐在书桌旁写作时我是紧张的。 这是一个紧张的时间,而我发现它很难维持长久。我感到在三个小时后我就 不能做我想做的工作。于是就有我称作私人生活的那一部分时间,虽然事实 上它们跟其余的部分一样也是共有的,社会性的。我同你在一起时有时也安 排一些事情做做,然后时间又变得紧张起来,但像昨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做,
  时间就这样飘逝而去。
  波伏瓦:是的。人们不应该认为你对时间是像你对自己的身体那样紧 张。你不能让你的身体垮下来,但你可以对时间让步,这方面可以说你比我 处理得好。我们旅行时,我总是热望看到每一个东西,跑遍每一个地方,而 你是十分宁静、沉思和从容不迫的。就连你在那儿抽着烟的这个事实好像也 是你让时间充实同时又不让它过满的一种方式。
  萨特:要抽烟就得找一个特别的地方,例如在咖啡店的桌子旁坐下,然  后一边抽烟一边看周围的世界。一支烟斗是一个固定化的因素。因为我喜欢 抽的香烟是不同的,可以肯定的是,在假期我要“安闲度日”的愿望比在校 的九个月强烈得多。甚至在这九个月,当我有个人生活的时间时,我也喜欢 去安闲度日。我常常观看各种事物,谈论我看到的东西,我周围的物体,在 我面前走过的人。
  波伏瓦:我觉得在你的一生中,你虽然比我工作得更刻苦,但你总是有 时间坐着并且什么都不做。
  萨特:对,我现在还是这样。昨天早上我在这张扶手椅上坐了三个小时, 但我看不到什么,我现在几乎无法辨认东西了。我因为病情发作也不能听音 乐,我坐在这儿,沉思着,梦想着,我没有过多地沉溺于过去,因为我不是 很喜欢我的过去。不是说我的过去要比别人的沉闷,但它毕竟是属于过去的 东西,当别人问我 1924 年我在做什么,我可以说我在巴黎高师,在这个意义 上,过去是存在的。但我的青年时代、童年生涯、中年生活的种种情景虽可 再现却不能再经历一番了,从这点说,我们过去是不存在的。你好像不是这 样看的。
  波伏瓦:对,完全不是这样。你从不在心中描述某个你经历的旅行吧?
  萨特:是的。我的记忆是短暂的,例如我记得科德斯,是一片飞燕草坪 通向大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还记得科德斯的一条街。
  波伏瓦:你生活在现实之中,这是不是让你回忆起过去的一些东西?现  在是由过去所环绕吧?
  萨特:不,现在总是新的。这就是我在《恶心》中强调生活的经验是不 存在的原因。
  波伏瓦:我不是这样想的。我认为过去是重迭在现在之上——总之对我  说来是这样的——它给了现在以一种特殊的诗的尺度。一场雪景让我想起另 一场我同你一起滑雪的情景,这使得这雪景对我是那样宝贵。收割的青草味 马上让我想起利穆赞的草地。
  萨特:是的,当然是这样,由一些气味可以回想起的另一些气味;但由  雪景想起滑雪的情景——完全构想出另一时刻发生的同样景象——我做不 到。我过去的生活只是在一种沉思的形式中回到我这里,它完全没有留在现 在的记忆中。当然我也有记忆;我不断地回忆着,但它在现在一现即逝,它 们不是使我可以回归过去的确切的东西。它们是属于过去,但这是流入现在 的过去。
  波伏瓦:比如说,早上你在阳台上看罗马,这是你看过无数次的罗马,
  但你在当下现在把握它。
  萨特:对,总是这样的。我没有把我的过去附加在现在上面。它无疑是 独自成立的。
  波伏瓦:对,因为正像你解释的,世界的物体是由一个人赋予它们的全 部价值所构成;但这不是直接作为一个当下存在的东西而被确定的。
  萨特:我年轻时有另一种时间。这是我从十五岁直到死的时间。但在我 对荣誉和天才感兴趣的时候,直到三四十岁,我总是把时间划分为一种真实 生活的不确定的时期和以后我死了后另一个无限长的时期,这时我的作品将 影响人们。
  波伏瓦:而真实的时间以死亡为结束?
  萨特:是的,但在某种意义上它没有结束。生命终止了。一个人死于他  没有实现的大量计划之中。但在死后我在自己的书中复活;在我的书中我又 被发现了。这是不朽的生命。在这种真实的生命中,一个人再不需要具有一 个身体和一个意识,他按照外部世界发挥出真相和意义。
  波伏瓦:你意识到自己生活的不同阶段吗?
  萨特:可以说意识到了,也可以说没有意识到,我不能很清楚地把握它。 例如,我十四岁时,写下十来行字,我自以为写下了天才的作品,实际上这 些句子并没有什么重要的意义,但我认为它们是很不错的。同时这又是我像 一个成年人那样看待自己的方式。我写作时是把自己当作一个成年人,虽然 我的年龄远远不够。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