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似故人来

第14章


  许渭并未着人通报,径自走了进去。这座宅子很新,主人才搬过来没几年,院里的陈设也很简朴,一样不相干的物什都无。“嗬”许渭一声轻嗤,看来这个老古板这几年过得很清贫嘛。
  “咳咳”一脉苍老的声线传来,许渭循声望去。来人拄着拐杖,拐杖上的手青筋毕露。才三年不见,怎么他仿佛已年逾古稀?
  “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老者面容憔悴,这几年恐怕是受尽了疾病的折磨,瘦骨嶙峋的脸上眼睛凸出,颧骨高起,像个神话里的精怪。
  “右相大人真是好风骨,见到丞相还是如此不卑不亢,真不愧是赵王最器重的忠良。”
  “许渭,我一直以为你是一个好官,纵使受尽羞辱,大丈夫也该不卑不亢,报国尽忠,更何况我又何曾出言伤你?可谁曾想,你野心竟然如此之大,居然觊觎皇位,篡权改政......”郑尚气的血气上涌,怒红了半张脸。
  “别说得那么难听,”许渭打断他的赘言,“右相大人尊贵之躯自然是瞧不起一个小地方出来的卫尉卿,许渭出身寒苦,自然比不得郑大人累世公卿,所以小人物就不能左右政局,就甘当王朝的牺牲品吗?”
  郑尚不再说话。
  当时赵朝国运兴盛,只是在这粉饰太平的假象下,阶级矛盾尖锐。国库虽然充盈,但全国各州各地都有农民起义的情况。丞相谏言,一律由朝廷出兵镇压。而其根本原因则是:土地制的欠缺之处。许渭早早探清到朝制中的这些纰漏,只是他乃一介卫尉卿,无从向人进言。有一日,他听闻右相察纳雅言,于是苦守在丞相府外,丞相并未见他,只派人带话给他。自此,他便专职做好一个卫尉卿,并发誓,总有一日,他要这天下,听他号令。
  “好一个‘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许渭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没有右相教导,又怎会有我的今日呢说来,我还要好好感谢郑大人呢。”许渭没有看郑尚那发青的脸色,自顾的大笑起来。他这次来的目的,不过是报当日的受辱之仇,很简单。年轻时候的一口气,不知用了几个十年,如今才讨了回来。他那日发誓,要让这世上不听他令的人,血尽白绫。多少年,他的手上已不知沾上多少人的血,他杀红了眼,已无退路。
  
  ☆、第二十五节
  翌日,圣诏一出,便沸腾了整座金陵城。
  “呀,那狗皇帝终于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啊。”一小贩趁吆喝的空隙,与旁边摊子的人大声交谈着。
  “废话。我早看出来了。”旁边摊主显然不屑:“丞相英明,连皇帝也要听他的,如今做了皇帝,本就在我意料之中。”
  杨岁暴毙而亡,临终禅位于丞相。因此,金陵城内大街小巷百姓奔走相告,一时间万人空巷。
  郑尚正走在大街上,冷不防被一个人一撞。“啊,对不起,老伯您没事吧?”一个年轻人回过头询问,看得出他好像很着急。
  “他们这是......”郑尚没有理会他的道歉,用拐杖指指不远处的街市问道。
  人声鼎沸,百姓欢呼。“哦,他们是在庆祝呢,吴国现在得了一位明君,就是丞相大人啊。刚才我正是要去酒楼与朋友们相庆呢。”
  年轻人走远了,郑尚一个人茫然地望着越聚越多的人群,呆立着很久。
  “老人家小心!”许长安扶住快要跌倒的郑尚,对他微微颔首。
  “你?”看见扶住自己的是谁后,郑尚愤愤的抽回自己的衣袖:“我不需要奸臣贼子在这里假好心。”想到自己精心培育的爱徒,赵国唯一的血脉被当众斩首,他每晚夜半无不从噩梦中惊醒。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愧对先帝,愧对赵国子民哪。
  “郑大人没看到吗?”许长安不再看他,而是望向一旁热闹的酒肆茶楼:“现在,早已不再是赵国的天下了。”
  郑尚身形一怔,久久不言语。许长安经过他身旁时,在他耳边道了一句“天意如此”。
  许长安回到府中之时,已快过晌午。见那两个守卫还在自己屋前,便挥挥袖遣散他们下去了。
  进房门才踏入一只脚,就被硌了一下。他神色古怪的抬起脚,刹那眸间风起云涌。再看看屋内地上,早已是狼藉一片。古瓷花瓶被摔得粉碎,桌上杯盏也残碎不堪,板凳歪了一地,而罪魁祸首正趴在床边睡着了。
  小木昨日闹腾了整整一天,现下睡的正香,突然手腕被人粗暴的拉起,她满心烦怨勉强睁开眼,脸上还淌着泪迹:“你干什么......”
  许长安不理她,只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往外屋外拖。
  小木本就不甚清明,被他拽的一踉一跄:“你干什么呀,放开!”一不小心右脚踩住裙子,眼看着就要直愣愣扑向前面的人。而这时,许长安也适时的放开了手,脚步未停。于是小木就摇摇晃晃的倒下,还扯着许长安的袍角。
  “啊――”好痛啊,小木艰难爬起身,看看手肘,好像破了点皮。
  许长安根本没理她,抽回衣服径自走向门口,背身立住:“城西郊的墓地,你去不去?”
  一听这个,小木立刻心下分明:“我去。”
  冬日斜阳残照,染了大半天的橘黄,给行人身上也镀了一层柔光。
  许长安换了身平民装扮,一袭紫袍更衬得他线条坚毅,轮廓分明。他剑眉星目,眸沉似潭,偏偏眼里进不得一丝光暖。他黑发轻扬,用剑挑了两壶酒走在前面,小木则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她根本不知道刑场上的人都葬在哪儿,如今也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在许长安身上。
  许长安的步子迈得很大,一刻不停,小木跟的气喘吁吁,却不能放慢脚步,只得咬牙跟上他。
  到了西郊一处乱葬岗,许长安停下脚步,以剑拄地:“好了,去找吧。”
  西郊荒野茫茫,干草灰灰一片,懒洋洋地伴着薄薄的日光轻摇。一连片的尸体在眼前错乱杂堆的放着,看起来很是凄惨。
  小木瞥了眼他,咬了咬嘴唇,终是没说出那一句“谢谢”。
  许长安望着荒草丛生,目光渺远。
  小木走近那些胡陈乱放的尸体,一个个开始翻找起来。因她行医多年,哪样可怖的病人她没有见过,虽然这些尸体有的都早已风化,留下一地森森白骨,还有的脑袋已不见了,更甚的是有的是五马分尸,但她还是一个一个的仔细寻找。
  许长安坐在草地上,看着她往来忙碌,时而蹲下,时而起身,来来回回把那片乱葬岗走了好几遍。他面无表情,拿起一旁的酒,开了酒封,便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
  找了好久,小木仍是一无所获,她心想:该不会是许长安故意耍她的吧?
  她抬头望望草地上,哪里还有什么人影。她又跑近了些,才看到许长安早已睡着,他脑袋边还躺着两个酒壶。
  竟然睡着了!?
  “喂,你醒醒,醒醒啊。”小木用脚踢了踢他。
  许长安睡得依旧很沉,根本不愿醒过来。
  “醒醒,快醒醒啊。”小木蹲下身,用手拍拍他的脸。
  他的脸本是极好看的,眉峰挑起,像桀骜的雄鹰。他募地睁开眼,直直盯着她看。
  小木被他那鹰眼一般的锐利吓到,赶忙退回去。他却忽然捏住她刚刚停留在他脸上的手,脸也逼她越来越近。清香的酒气混着晚风扑面而来,她有些害怕:“你......你想怎样?”
  许长安依旧盯着她,良久,他说:“想摸我的脸,先把手洗干净。”
  说罢丢开她的手,连看都不看她,转身朝另一处小山坡走去。留下小木呆若木鸡,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许长安,你等等。”小木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赶忙追了上去。
  许长安在一块墓碑前停了下来,小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便惊愕在原地愣了半晌。
  此时天已近暗,月色半昧。小木直直的走向那座墓碑,凝着那上面的名字好半晌不曾眨眼。她一直以为,柳世青没有死,就像她这几天一直告诉自己的那样,她不相信。
  她缓缓的走过去,坐在墓碑旁,用手指轻轻的拂过那上面的名字,仿佛能看见那人的脸。她无言,满腔怨恨此刻只化作泪滴扑簌簌流下。
  许长安目光不曾离过柳世青的墓碑,直到那里多出了一抹身影。红衣女子抚着墓碑哭的凄凄切切,像极了梁祝化蝶里的女主桥段。真是痴情啊,他不禁自嘲的想。他眼里的墨色一降再降,直到与初起的夜色浑然一体。
  “嘭――”平地一声雷鸣般的爆响,小木惊了一下,立刻回头看向许长安。而许长安则显得镇定多了,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甚至嘴角还渗出一丝细微的笑意,不过在夜色的半遮半掩下,小木并未发现。
  他的身后,繁花万千,层层叠叠的烟花齐绽,霎时惊艳了整幕夜色。“新皇登基,金陵城中百姓正在放烟花庆祝。”许长安寥寥一句解释。
  漫天齐放的花雨,映了大片夜空。小木怔怔的望着,不知作何言语。
  “走吧。”冬日郊外的风格外的冷,不走难不成在这过夜?
  “谢谢你。”尽管之前在乱葬岗他戏弄了她,她仍是感激,他能让她见到柳世青的墓。
  “这倒不用,”许长安回过头,“你把我的屋子砸成那副模样,自是要还我的。”
  小木疑惑看他。
  “今晚我睡你屋。”
  呃?
  夜里,许长安睡在小木床上,而小木则打了地铺。
  冬夜的地板寒凉刺骨,她睡得极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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