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3章


只是我出生时,正赶上“文革”,族谱亦属于应予打倒取缔的“封资修”之列,给男孩子取名多数就不按班辈了,而是带有浓浓的“革命”色彩,如“红卫”“卫东”“卫国”“劲松”“奇志”“勇”“强”“建军”“拥军”之类,我的名字便是“勇”。
我的五世祖永福公,因家贫年过三十而未能娶妻。后来不得已西走贵州卖苦力谋生,认识了一位寡妇,寡妇愿意嫁给他并随他回湘,那年他三十六岁。这位贵州婆看到丈夫日日辛劳而所获甚少,问:靠帮人帮工哪能富起来,为何不贩猪卖?――在那时候民间社会,猪羊算是大宗商品了。永福公说:我哪不晓得这样的道理,可没有本钱呀?贵州婆说:我这里积攒了一些碎银子,你拿去当本钱吧。
如此,我的五世祖便是靠那位贵州妻子积攒的私房钱作为原始资本而发家,后来两人生有五个孩子,我的高祖居长,每个儿子分有一百石谷水田(大约16亩),我的曾祖父是长房长孙,另单独分得五十石“长孙田”。――长孙可直接参加叔父辈分产,乡间宗族里长孙的地位可见一斑。考诸家谱,永福公发家时大约在乾隆、嘉庆年间,清王朝正处在“盛世”的尾巴上,庙堂和民间多数人还沉睡在天朝的迷梦里,对国外的社会巨变茫然不知。那时候湘中、湘西和川、黔一带大量的荒地得到垦殖,人口剧增。我家所在的“鹅梨树下”村,在那时方有人烟,永福公派他两个儿子即高祖的弟弟来此落户,而我的曾祖是长孙,自然要守在老宅里。可我那位高祖很不争气,染上了抽鸦片烟的恶习,把父亲分给他的田连同给他儿子即我曾祖的长孙田,卖了个一干二净。人一穷,就没有社会地位,哪怕你是家族里的长兄,他的弟弟和侄子照样瞧不起他。这位抽鸦片烟的高祖生了四个儿子,分别字“宝元、泰元、乾元、坤元”,等四兄弟长大时,家已沦为赤贫。曾祖宝元公待在老宅所在的村落里,倍感压力,于是搬到了其两位叔父早先来到的“鹅梨树下”,盖了间茅屋栖息下去。直到我这一辈,和村里同族的孩子吵架时,对方常常说:你们家原来不是这里的,是我们祖上看你们造孽(湘中方言“可怜”的意思),收留下来。――意即多少代过去,我们这一支依然要夹着尾巴做人。
第一份记忆被蒙骗的盲人(5)
 
曾祖父宝元公的季弟坤元公,武艺很好,胆气过人,然不乐乡间耕作,喜欢和江湖上的朋友来往。阖族上下,凡涉及官司要上衙门过堂,都是他代理前去。那时候小老百姓畏官如虎,一见县太爷开堂那架势,两班虎狼衙役分立,大老爷高高在上,跪下来的小民多数汗都不敢出,有理吓成没理了。这位坤元公却面不改色,申诉己方理由侃侃而谈。这样的人才,一旦逢上乱世,必定不会安分。1927年前后,他的机会来了。农民运动席卷整个湖南,湘中大县邵阳亦不例外,坤元公这样的人,是天生为运动而生的,很快就脱颖而出,成为农会的骨干分子,带领一帮子有些痞里痞气的农民去吃大户,开人家粮仓,杀人家肥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这种梁山式的日子好不快活。但好日子太短,不久便是许克祥在长沙发动“马日事变”,随后国共分道扬镳,执政的国民党向原来的兄弟共产党大开杀戒,邵阳作为湘中大县府城所在地,这种清算极其残酷。本家族住白水洞的一支,出了个江姐式的女豪李芬,因亲戚告密被捕,因为那时候一些赤色的女党人被杀后,常有流氓侮辱尸体之举,此人在就义前向狱卒要来针线,将手足的皮肉和衣裤缝合在一起,以此来吓阻小流氓(此事详见王实味的《野百合花》)。宝元公作为一个流氓无产者,没有婚娶,人一个卵一条,当然不甘愿束手就缚,于是学他的祖父,远走贵州,那里苗汉杂聚,天高皇帝远,一直就是老家人避祸的好所在。其后不知所终,也许是因为江湖险恶,死在哪个不知名的客栈或山寨了。
等我家回到鹅梨树下时,这个自然村也分为三个生产队,我所在的七队在山坳上,地理条件最差,田土为全大队七个小队中最贫瘠的,约一百多人,二十余户。队里有五户属于男主人在外工作女主人带着孩子在家务农的“半边户”,其中两户便是我家和我叔父家。
从新屋落成起,我家除父亲仍吃“国家粮”外,其他五人算是尘埃落定,老老实实回家当农民。
若干年后,我曾疑惑将我们四位未成年的兄弟姐妹称为“农民”似乎用词不当,因为我们那时候还没能下地干农活,是地地道道的孩子或学生呀?再后来当出现“农民工”这个由“工”、“农”两种不同职业组合的词时,我才豁然开朗,我们以前通常所说的“农民”不仅是个职业而是种身份,如果用英语翻译应该是peasant而非farmer,后者纯指以农业为职业的人,包括富裕的农场主,不蕴含其身份低贱经济状况贫困的意思。“农民工”中的“农民”指其以户籍为标识的身份,“工”则是worker,他从事的职业。所以说我们兄弟姐妹回乡成了“农民”,并非言过其实。
孤独中一把木手枪(1)
 
开始记事后,尚是三四岁孩童的我,就感觉到一种扑面而来的孤独,那种孤独似乎浸泡了我的每一个毛孔,直到渗进血液和骨髓。至今想来,依然觉得害怕,害怕有一天醒来,突然发觉自己睡在无边无际、夜色如墨的荒原上,所有的人都拔营而走,单单遗弃了我一人。
在家里感觉到孤独。大我七岁的哥哥,已经显露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气质,他在学校里是一个成绩很好、却让老师头痛的学生,根本没有时间来哄两个弟弟玩;而母亲早早地就随生产队出工,晚上回来后,还有忙不完的家务,为了多挣工分,她还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和接生员。我的记忆中,深夜总有“哐哐哐”的敲门声,“咯吱”一下母亲把门打开了,一股刺骨的寒意透进来,外面几个庄稼汉晃着手电筒,火急火燎地求母亲快点去看病或者接生即将来到世界的小孩。
出家门感觉到更加的孤独,村里的孩子,故意结成同盟军,排斥我们,似乎我们身上携带着烈性传染病。因为他们的父母告诉他们,这家人回来分他们的粮食,而且,我们还未完全脱尽的城市痕迹,让他们感觉到不舒服,所以就成了另类。比如,我们回到乡下,最开始随城里人的习惯将父亲叫“爸爸”,母亲叫“妈妈”,而乡下的称呼是“爷”和“娘”,于是遭到嘲笑,似乎我们是另类,有孩子甚至问“你家的‘爸爸’怎样煨着吃?”显然这是挖苦奚落之语,因为磨碎的糯米能做成“粑粑”。后来我们改口叫“爷、娘”,和广大小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才最终被他们完全接受。
那时候,每个人家里都有四五个孩子,和我哥哥、姐姐年龄相仿的,当时流行玩一种游戏――“作仇”,大孩子全部不和我哥哥姐姐说话,他们有样学样的弟妹们也如此对待我和弟弟。他们不和我做游戏,他们大声地呵斥嘲笑我和弟弟,他们会从厕所里挑出屎抹到我家的墙上。
有一个本族兄弟洪奇,比我大一岁,长得壮实,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猛仔,后来成为最照顾我的伙伴,可我三四岁时,他是对我最凶恶的人。有一天他扛一把大人用的锄头,将我家的门外过道――类似广式骑楼门外的走廊地表的土,狠狠地掘开几块,然后恶狠狠地咒骂两句,扬长而去。等我找他理论时,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一套歪理,说那不是你家的地,那是国家的,我挖国家的地,你管得着么?――可见,在那样闭塞的山乡,“一切都属于国家”的调调对尚未上学的小孩影响至深,至于国家是谁的,恐怕没多少人能深究下去。
好在还有姐姐,她照顾两个弟弟的时间远比母亲多,她几乎承担了家中一半的家务。乡下的女孩子,她们一生下来伴随的就是吃苦、劳累,而男孩子有这样的女孩子做姐姐,则是一种幸运。
两岁的弟弟,每天可怜兮兮地像尾巴一样跟着我,两兄弟自己放牧自己,溪边、山头、田埂,渴了喝泉水,困了倒在大青石板上睡一觉。饿了怎么办?妈妈还没有收工回家做饭,那就去找爷爷。
爷爷不下地干活十几年了,他住在老屋里,从我家顺着那条石板大路再往山坳上走30米,便到了。老屋依山而建,后面是茅屋山,茅屋山曾经遍长一人高的冬茅草,我出生时茅草消失了,山像癞子头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开垦出红薯地。贫瘠的茅屋山上只有一块叫斋公园的土地很肥沃,据说很多年前这里有个茅草搭成的书斋,有个秀才在此发奋读书,究竟有没有中举人,没人知道。后来荒废了,成了久哥的自留地,他是我二伯的长子,也是我们共曾祖父的堂兄弟中的老大,和我满叔同岁,他的儿子和我同岁。二伯家五兄弟,大伯家一兄弟,我家三兄弟,满叔后来生下堂弟,一共十兄弟,这一房的声势也渐渐起来了。大伯和二伯以及早逝的三爷,是我爷爷长兄的儿子,他们的父亲壮年死去后,母亲改嫁,被我爷爷奶奶带大,满叔和我父亲是同胞兄弟。因为这种缘故,这五位堂兄弟比别家堂兄弟要亲近得多。
孤独中一把木手枪(2)
 
老屋的基脚是用青石条垒起来的,前面是一丘像月牙一样的水田,我好几次从走廊跌到两米以下的田里。大路贯穿老屋的走廊,因此这走廊便成了要道,常常有陌生人走过,看着我爷爷背靠着墙坐在凳子上晒太阳,走累的人会停下来歇脚,讨一碗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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