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4章


趁着客人喝水的时候,我爷爷就开始显摆,向过路人说他两个在外面当国家干部的儿子,讲他的几个孙子。客人歇够了,说一句“老人家好福气”,便走了。爷爷很矜持地颔首目送,又在等待下一个过路人。
爷爷表面上很不喜欢我,我既不是长孙,又没有我弟弟那样嘴甜,我去找他常常只有一个目的:要吃的。而且说话干净利落、毫不客气:“爷爷,我饿了,要吃饭!”爷爷会一脸不高兴地说:“哪有给你吃的?我中午就只煮了我一个人的饭。”这可骗不到我,我知道冷饭在锑鼎罐里面。为了防止我这个“家贼”,他把盛剩饭的鼎罐挂在房梁上,这同样难不倒我。爷爷的身边,常放着一根黄杨木做的拐杖,一头自然弯曲,被爷爷的手摩挲得铮亮铮亮的,我顺手拿起这根拐杖,“乒乒乓乓”地敲打锑鼎罐,爷爷立即心痛地叫着:“你这个土匪,你这个强盗,要吃饭莫要紧,莫要打烂我煮饭的鼎罐。”他便把鼎罐取下来,找冷饭锅巴给我吃,而弟弟在旁边利益均沾。――再长大一点,我就开始思考,每次都是我闹着问爷爷要吃的,弟弟跟着占便宜,一点也没少吃,可爷爷喜欢他,因为他不闹。似乎觉得自己吃亏了,可一想,我要是不闹,两人都会没得冷饭锅巴吃。
除了拐杖,爷爷还有一件宝贝:水烟壶,那是白铜做的,一吸咕噜咕噜作响。有一次趁爷爷不注意,我偷偷往烟壶的水中间洒了辣椒面,爷爷吸了一口,立刻呛得眼泪鼻涕一起出来,他马上明白是我干的,说你比你哥哥还爱作孽,你哥哥小时候只把我的烟丝偷换成晒干的青苔。
更多的时候,爷爷带着我和弟弟,祖孙三人,坐在老屋的走廊里,等待太阳落山,等待妈妈收工回家。长时间我们沉默着,爷爷好像总是满腹心事,他常常用手搭一个凉棚,挡住太阳光,看远处山路上挪动的人或牛。老屋是向西开门,西边有耸立的山峰,山峰环绕一个水库,那个水库离我家两华里,由大小两个人工湖构成,两湖中间,有一道石头筑成的堤,堤上修一条水渠,岸边有一个很高的、也用青石条修成的抽水机台,抽水机将水库的水抽上来,顺着水渠灌溉了五个生产队的稻田,那水渠穿过一座长满松树、翠色夺目的山丘,串连起几个鱼眼睛一样的小池塘,从我家门前五米处流过。爷爷说:修水库的那个地方叫天地庵,原来有个庵堂,后来给拆了。
水库的闸门下,有一条小溪,向东流入石马江,也从我家新屋下面五十米的谷地里流过,沿溪是一丘丘可以挡溪水自然灌溉的垅田,再往两边走便是一层层梯田,我们当地叫岸上田。我家坐落在北山的山腰,一开门就看见南面两座山,两山夹着就是我说过的那条叫大路的石板路,大路东面那座山的山顶上长着十几株棕树,伸出圆形的棕叶,长风从天际掠过,棕叶远远看上去就像是招手的巴掌。棕树下面有一块我家的自留地,是旱地,只能种红薯或者黄豆。这块地实在太高了,山路又陡,每次挑粪上去是一件很苦的差事。不过在这块地里干活有一个好处,比如翻红薯藤或者割黄豆累了,可以站起来歇一歇,举目四望,近翠远微尽收眼底。西北方的雪峰山显得近在咫尺,山脊上的小路也看得清清楚楚,太阳照耀下,那青色的山体泛着金色的光芒。看自己脚下,先是一块块坡地,上面种着高粱、玉米、红薯、烟叶,或者是栽种着橘树;再往下,便是梯田了,禾苗什么时候都会发出一种好闻的香味,插下去不久正在拔节长苗的时候,发出的是清柔柔的香味;等到扬花结穗后,便发出一种浓郁的、在宣告她快要成熟的体香。小溪里,有欢实得嘎嘎叫的鸭子,两岸的山上都能听到,它们似乎在上砧板成为食物之前,从来没有过忧愁。
孤独中一把木手枪(3)
 
那是个玩具几乎完全靠自己制造的年代。我的爸爸不给我做玩具,我的哥哥也不给我做玩具,我只能艳羡别人。四岁时的夏天,邻居申爷爷的小儿子,比我大四岁的寿叔叔,拿出一支制作十分逼真的木枪,而且是一杆步枪。因为有这个资本,小孩们玩打仗的时候,他能荣任司令一职。这支木枪他不轻易给人抚摸,有一次他说可以给我玩一阵子,但条件是叫他一声“爷”,我觉得这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便对着他吐了一口唾沫,愤愤然回家了。
虽然受到了伤害,但我还是盼望有一把木头做的玩具枪。
机会来了,我家来了一个木匠,他是一队的宝木匠。一队的村子在我们七队东边二华里的地方,叫“彭家”,但不知为什么住的全是姓张的人家,我妈妈最好的姐妹便在这个村,她的儿子认我妈妈做干娘,我们那里把干娘叫“亲娘”。想想真有趣,叫自己的亲生母亲只叫“娘”,而叫干娘却要加上一个“亲”字。宝木匠有一个儿子,聪明伶俐且学习刻苦,宝木匠待人温和,而且手艺很好。
他给我家打柜子,做碗橱和条凳。对手艺人来自家做活儿,小孩子大多欢欣异常,因为一般的手艺人见多识广,会给你讲很多闻所未闻的故事,而且那几天饭桌上会加两道荤菜,匠人不好意思自己一个人吃,总会照顾小孩子多吃。
宝木匠却不爱多说话,似乎他的肚子里没有装什么故事,只是一天勤勤恳恳地劈、锯、刨,我在一旁很讨好地为他倒水。他看出我的心思,问我是不是想要做个把戏?我说我想要一把手枪。
他顺手拿一块没用的下脚料,根本不用拿墨笔绘形,拿着锯子和凿子,三下五除二就做出了一把木手枪,而且特别逼真,和图画书上的一样。他说,下回漆匠来你家漆柜子时,你再找他刷一遍漆。
我那时胖乎乎的,夏天常穿一条蓝布短裤,我耀武扬威地将这把手枪插到松紧带里,因为个头太小,那枪管顶住了小鸡鸡。走路的时候,枪头一下一下地摩擦着小鸡鸡,我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愉悦感。
爷爷看到我的木手枪,问:这是谁做的。我说:宝木匠。爷爷说了一句:难怪这样像,他用过真枪的。我说:他当过解放军?打过仗?爷爷没有吭声。
后来长大一些,我听说了宝木匠的故事。他有一个哥哥,曾经是方圆几十里让人闻风丧胆的土匪。他这位兄长天生就胆大,日本人来的时候,还没有落草,日本兵将他家的耕牛抢走,准备第二天宰杀。他哥哥半夜摸进关牛的地方,不但把自家的耕牛,还把另一头耕牛一起牵回来了。日本人走后不久,就当了土匪。他在当地欠下的唯一的血债是宝木匠引起的。那时候宝木匠还小,去一个村的池塘里钓鱼,池塘的主人是一个泼辣凶悍的女人,挺着个大肚子,把宝木匠狠狠地辱骂了一顿,并且将他的钓鱼竿折断,还扇了他两巴掌。
“挨了女人家的打,一世长不大(当然自己的妈妈除外,那是不打不成材)。”受到了奇耻大辱的宝木匠回家告诉哥哥,他哥哥勃然大怒,找到那个怀孕的女人,二话不说,拔枪就射,一枪两命。解放军来了,他哥哥被抓住,公审后枪毙在河滩上。
剿匪,在我们那个地方确实很艰难。和我同一个生产队的另一个居民点,和我们这个村落隔一口方塘,几丘水田,大约七八户人家,曾经就做过土匪的寨子。
孤独中一把木手枪(4)
 
电影里的土匪凶神恶煞,我问爷爷:土匪很吓人么?爷爷说:土匪也是人,我们也是人,有什么吓人的。他说老爷爷在世的时候,四兄弟都武艺高强,一人一根齐眉棍,无人敢惹。土匪曾经拿着大刀片子来我家里抢劫,被老爷爷几兄弟一顿棍子,打进屋前的水田里。“后来土匪有了枪,我们就老老实实让人家抢了。”爷爷叹息道。
一帮土匪里面,只有部分专职土匪,而有些土匪是白天为民,拿起锄头在地里干活,晚上拿枪去抢劫,不是特别亲密的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土匪敲诈某户人家,有一术语叫“送片子”。我想大约这个“片子”是名片、名刺演化而来的,上书“老子本姓天,住在大山边。限你多少天,送来多少元”之类。我的一位叔外公,家里精穷精穷的,也接到一个片子。他在地里干活时和人说:“我这样的人家也有人送片子,当土匪的瞎了眼。这片子还不如我儿子的尿片。”晚上土匪明火执仗闯进他家,把他捆起来打了一顿,说:“竟然敢说老子瞎眼。”吓得这位叔外公大叫好汉饶命。――也就是说,白天和他闲谈的熟人,里面就有土匪的卧底。
解放军刚驻扎进我们村时,根本看不到土匪在哪里,让老百姓揭发,谁敢呀。后来想出一招,了解到地方上的宗族矛盾,对张家说,李家有没有当土匪,欺负你们张家的?到李家便问张家谁当土匪。把土匪的后勤、情报线切断后,就开始真枪实弹地干。我们乡溶洞很多,土匪在山洞里负隅顽抗了好些日子。我们大队第二队和第五队之间有一个巨大而宽敞的山洞,就是因为剿匪时,土匪朝山洞外的军人开枪,久攻不下,便用几个巨大的炸药包塞进去,引爆,一伙土匪就全死在了里头,那个洞口也坍塌了,从此再没人进去过。
我同一个生产队真正当过土匪的人是甲满爷。
满爷,是兄弟中最小的人的称谓。甲满爷和我爷爷一辈,理应称他为“甲满爹爹”(故乡称父亲一辈的为“爷”,称爷爷一辈的为“爹爹”,完全和中原相反,我没有考证其原因)。但所有的孩子在他面前总是没大没小的,都叫“甲满爷”,他也不恼,呵呵的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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