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6章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单那个暑假,妈妈陪我去城里置办行李,在一个百货店碰到了当售货员的小飞,看到当年流鼻涕的小男孩已经考上了大学,小飞姐感慨不已。
1975、1976两年,我们公社最大的学大寨行动是“改河”,那是公社书记吴麻子力主上马的头号工程。吴麻子是我上高中以前所见过的最大的官,在我的记忆中他威风得不得了。我记得有一天全公社大队书记现场会在我们大队召开,会议完了大家到小学校聚餐,我随着一群孩子们去看热闹。我们在大樟树下站了个把小时,一阵铃声在学校前的松林里响起来。不一会一队骑自行车的汉子从树林里的毛马路驶向学校。吴麻子个子很高,长得孔武有力,脸上稀稀拉拉长着麻子,不过并不显得难看,反而好像增添了“官威”。――我爷爷是这样说的。
学校食堂给他们蒸的是钵子饭,那个香呀。――我们那里把吃国家粮的叫吃钵子饭。因为只有机关单位的食堂蒸钵子饭,农家是用鼎罐煮饭。食堂炖着大块猪肉,做厨的师傅后来说,那天中午吃了半边猪肉(1/2头猪)。半边猪肉是什么概念呀?那年月一家过年能有5斤猪肉就不错了。开饭的时候,吴麻子拿出一个哨子,“嘟嘟”一吹,欢天喜地的大队书记们就急急地走到课桌拼起来的饭桌前虎吃狼塞。我们一帮小孩,站在旁边流口水。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对于大吃大喝最感性的认识就是:啧啧,那一餐吃了半边猪肉。
我见识吴麻子威风的第二件事就是我一位本家叔叔的遭遇。这位我叫定叔叔的青年在我们家族,算是见过些世面的,从部队复员回来,又是党员,因此当上了大队的民兵营长。一次去公社开民兵营长会,各大队的民兵营长们,大多是从部队回来的后生仔,有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在一起讲到吴麻子和公社卫生院的女医生林某有男女关系的事情,就愤愤不平。那位女医生算是公社第一美人,丈夫在外县工作,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她和吴麻子的事在公社是公开的秘密。但你情我愿,谁也说不出个屁来。可这些正饱受情欲折磨的民兵营长们,眼看着四十来岁的麻子独占花魁,哪能不怒潮澎湃呢?
学知青和学大寨(3)
 
我这位定叔手欠,中午蹲在公社厕所里大便时,用粉笔在厕所壁上大书:“吴麻子和林某某×××。”这则“厕所文学”被人发现,立即惊动了吴麻子,便被定为“反动标语”。公社武装部出面进行追查,把那天开会的民兵营长叫到公社一一对笔迹。定叔在劫难逃,被揪了出来。立即关进黑屋子,不给吃饭,让他反省。这可急坏了定叔的妈妈桃奶奶,立马托人说情,七托八托,让一个也是国家干部的亲戚找到了吴麻子,认错赔罪,才把定叔叔放了出来,当然也开除了党籍,免掉了民兵营长的职务。桃奶奶去公社接他儿子时,定叔叔已饿得不像人样,精神差点儿错乱。从那以后,以胆大出名的定叔叔变成一个树叶子落下来都怕打破头的人。
所谓“改河”,就是把流经我们公社的石马江的一个弯道改直,据说那样可以将原来的河道和沙洲开垦出更多的耕田,而且灌溉更方便。那时候流行“让高山低头,让大河改道”,这个项目没经过论证、勘探,公社书记一句话就拍了板。秋季收割后,公社所有大队的青壮劳动力,从上一年的入冬干到第二年的开春,工地离我们大队六里路,全大队的劳动力都是自带干粮去工地。“改河”当时就是一项被老乡们痛恨诅咒的工程。申爷爷是个手艺很好的石匠,那时已55岁了,照样得上工地,他回家和大伙一论起“改河”,就满肚子怒火说:“乱弹琴,自古山川河流怎样子走向,那是上天安排的,凡人要跟天比输赢,那是不晓得天高地厚。改什么河?还不是吴麻子为了升官!”这样的牢骚也只敢私下里发作,全公社的社员只得老老实实去战天斗地。
我去过工地一次,那是妈妈带我去的。她背着药箱四处巡查,把我扔到一个角落,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傻乎乎地看大人们挑土、碎石头。我记得自己穿着臃肿的棉袄,戴一顶绒帽,帽上别了一个纪念章,那是父亲前不久去井冈山参观,买回来给我的。有一个年龄相仿的小男孩,大约家就在工地旁边,工地上的人和他很熟,总逗他玩。他看到我帽子上的纪念章,觉得新奇,拿出自己胸前别着的一个大大的毛主席像章,一定要和我交换。――现在想来,那个像章用铜做成的,造价比一小枚纪念章高不少。但在那时候,这类领袖像章,谁家没有几枚?而风景名胜地的纪念章,乡下难得一见。物以稀为贵,我当然不干。那小子先拿一个石块威胁我,未能得逞,便扑上来抢,我也不示弱,和他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两人撕扯得昏天暗地,满身都是泥土,难分高下。后来被工地上的大人拉开了,我到底保住了自己帽上的纪念章。两人被拉开时,还像斗红眼的小牛犊,怒目而视,谁也没哭。在老家,男孩子打架不管输赢,哭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回家对父母说自己打赢了父母会表扬你吃不了亏,打输了哭着回家,会被父母训斥为没出息,再追加一顿狠揍。
快过年的时候,我二伯的第四个儿子竹哥出事了,他初中毕业后就上了工地,当时刚满17岁,一块大石头砸断了他的腿。在家里养伤的时候,还没有完全成人的竹哥,少年不知愁滋味,半躺在床上,给我们几个小孩叠纸飞机,或者比划着给两个摔跤的男孩指点。好在年轻,恢复得快,我爸爸是较有名气的接骨医生。给他接骨后,卧床了三个月,竟然没有留什么后遗症。
“改河”这个头号大寨工程最后结局如何呢?人工挖掘河道,碰到了一个大石头山,根本无法掘进,请上面来的技术人员看了看,说凭一个公社的能力和这样的施工进度,再挖二十年也挖不通,还得准备很多炸药才行,于是只好作罢。浪费了近百亩粮田和更多植被丰茂山地的“改河”,就这样无疾而终,留下了一道伤疤似的深沟。而那位吴书记,不久调到县里去了。
外公家的百草园(1)
 
孤独和受排挤,容易让人变得偏执、凶悍甚至暴戾。四岁多以后,我就显露出睚眦必报的性格,对哥哥、姐姐和弟弟是这样,对外人更是如此。
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一夜间,我就在生产队的同龄儿童中,成就了小霸王的威名,不是因为我体格健壮,而是我下得了狠手,无论和弟弟打架,还是和外面的小孩打架,我好像从来不考虑后果,抄起家伙就上,摆出一副拼命的样子。有一个春日,田野里的油菜花怒放,我和一帮小孩子们在田边玩得好好的,不知为什么和一位堂哥的儿子,和我同年的族侄争吵起来,那时候不懂得要文斗不要武斗的大道理,我拾起地上一块尖石头,狠狠地砸过去,正中他额头,立刻鲜血直流,把所有的孩子都吓坏了。我妈妈向对方父母道歉,给他包扎伤口,请这位族侄在我家吃饭,而我自然免不了挨一顿扁。如此恶名在外,那些年龄比我小的孩子对我退避三舍,有个婶娘教训他儿子的话是:你快别闹了,勇伢子出来了,那个混账家伙会打你的。
和大孩子打架,我力气小当然会吃亏,怎么办?想法子让他或他家吃苦头。邻居申爷爷的小儿子,就是那位用玩具枪想引诱我叫他“爸爸”的小子,大我四岁,一次扯打中他很轻松地扇了我几下。那一个下午我觉得胸口有一股火,不发泄出来自己就会爆炸似的。想了一夜,第二天我从家里木箱底下找出爸爸的一把匕首,中午跑到他家附近,把他家一只小花猫抓住,一刀杀死,然后把猫的尸体抛到他家大门口。他的母亲,一个说话细声细气的老太太,吓坏了,对我妈说:我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这样心黑手狠的小孩。回头叮嘱他儿子别再惹我这个魔王。
我渐渐地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你比别人更凶狠,你才可能不吃亏。尝到了凶悍的甜头后,我从受欺负的“外来者”一跃成为欺负其他孩子的大混账。――被压迫者一旦翻身,便开始压迫别人,真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妈妈没有时间管教我,只好把我送到外公家,希望我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变得老实。
在我十岁以前的记忆里,外公从来没有笑过,似乎他的面部缺少笑的神经。我很害怕他,说畏之如虎毫不为过。春节跟着父亲和兄弟去拜年时,看到他板着一张黑脸,双目直视,朝我们走来,我便会躲到父亲的屁股后面,拒绝走上去甜甜地说一声:给外公拜年。因为我知道,对他说什么,他都面无表情,不搭腔。
去外公家,在那时我的心中便是畏途。一般说来,在中国的民间,外婆家代表的是温馨、幸福,因为在那里能得到外婆的爱,还能逃离父母亲的管教,外婆家是释放童心的自由天地。因此台湾校园歌曲《外婆的澎湖湾》,以及北京的童谣:“姥姥家,唱大戏;接姑娘,叫女婿;小外孙,也要去。”描绘的无不是这种外婆家的温暖。
然而我外婆在我出生前几年就病逝了,外婆把那份给外孙的爱和关照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的奶奶去世得更早,因此,我从没有体会到奶奶和姥姥对孙辈的疼爱,而爷爷和外公,恰好又是湖南乡下很典型的老头:格外严厉、古板、脾气火爆,外公较爷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我的童年,内心总感觉到寒冷而不快乐,在外公面前更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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