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7章


可是我越不愿意去外公家,我母亲好像偏偏和我作对,频繁地把我送到外公家。
外公家的百草园(2)
 
小时候我很奇怪对外公的称谓。别的孩子叫“外公”而我外公那个家族叫“ka公”,我一直不明白“ka”这个字怎样写,上大学时念《音韵学》,了解到古代音韵历史中变迁的一些知识,明白了“ka公”应当是“客公”。
“客”者乃是“外”的意思,和父亲的父亲这个自家的爷爷比较,姥爷当然是“客”。在我们那个地方,一些住在偏僻山区的人,还讲一种经常被我们嘲笑的“土话”,把“客”念成“ka”,把“江”念成“冈”。这是典型的中古音,在今天的粤语和客家话里还保留着。唐宋时代黄河流域的人便是讲这样话的,因为战乱庶民南下,语言带过来了。但交通发达的平原、河谷地区不断和外部交流,语言开始从众,居民讲起了大多数人所说的“官话”,但地名和称谓是最稳定的,因此保留着古音。今天在北方大部分地区也是这样。比如“查”和“阿”只有作为姓氏或特殊的名称时才念成古音“zha”和“e”。这就是说外公家族的祖上是从北方迁徙过来的,来到湘中这块地方生息,语言虽经过数百年的杂糅,受到了“西南官话”的极大影响,但有一些特殊的名词还残留着过去的痕迹。另一个佐证是,外公家前面那条河叫“石马江”,当地的叫法是“吓马冈”或“习马冈”,可平时说话,把“江水”念成“江水”而不是“冈水”。“石头”的“石”念成“吓”,这是很土的其实是很古老的发音,念成“习”更进了一步,但那时候发音还没有“zh,ch,sh”这类声母,把“吃饭”念成“奇饭”,“智力”念成“吉力”。特别有意思的是,我们家附近方圆几十里内,这三种发音同时存在,由此可以推断出,邵阳市的西北部广大山区,应当是各种语音交汇杂糅的地区。――可惜我不搞语音学研究,不然可以去挖掘很多活材料。
我们家所在的村庄处在一个山坡上,土地贫瘠而容易干旱,环绕的几座山丘都是岩石嶙峋、植被稀疏的喀斯特地貌。而外公家所在,却是一块不可多得的膏腴之地,且风景绝佳。外公家的房屋是坐东朝西的四个垛子两进的土砖瓦房(四个垛子即四个墙垛之间,有三大间房子,除中间通透的堂屋外,两边的大间隔成四个小间。房屋顶的结构是“伞”字型,最高最中间的一根主梁,是在位于堂屋最上方,是当地人住宅中最神圣的地方。房子空间的中端,隔两尺宽便横亘着一根杉木或松木,家庭殷实的便在上面铺有一寸厚的木板,上面便成了阁楼。从房间一出门到柱子之间,还有一米宽左右敞开式的走廊,当地名“阶级”。湘中地区大多数建筑是这样,我看过一本有关长江流域民居的书,说这类建筑叫“干栏式”,是北方移民将中原的庭院式建筑,和南方山区少数民族吊脚楼结合起来,因地制宜创建的建筑样式)。外公正屋的西端,是一间偏屋(靠着正屋的侧壁搭建的矮房子,屋顶非“人”字型构架,而是自然向一方倾斜,很多用草而非瓦片盖顶,多用来圈养猪牛羊等牲畜)。东端原来也是偏屋,几个舅舅长大后,拆了偏屋,盖了几大间与正屋相对独立的横屋。
农村判断一个人家是否殷实,主人是否能干,多半看房屋的数量和质量。外公中年丧妻后,养大了七个儿女,且盖了两幢房屋,正屋都是一色的杉木主梁和楼枕(当地建筑用木,杉木最好,因为自身重量轻且笔直,抗压能力强,其次才是松木),且全部铺好了楼板。
外公家的百草园(3)
 
房屋建在一个类似太师椅的凹地里,照风水理论,这样的宅地防风聚财。背后是长满松、杉、栎、樟等各种树木以及毛竹的丘陵。紧靠外公房屋的山坡,依据当地民间的自然法,是属于住宅的附属部分,归主人所有,和美国人楼房附带的花园一样。即使在“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时期,这一规则依然得到了尊重。外公栽种了一圈半圆形的荆棘,将属于自己的这块“领地”围了起来,我爷爷老屋后也有这样一块地,但相比而言小得多。这种用来划分私人区域和公共区域的篱笆,当地叫“ganji”,很长时间我都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上了大学后,我想应当是“间棘”,“间”在我们那里念成“gan”,也是古音。“间棘”就是用来间离、区别地域权属的隔离带。在美国看一家主人是否勤快,就看他房前花园的草坪修整得如何,而在湘中农村,看一个主人是否勤快,就看他屋后“间棘”里面栽种的树木状况。
尽管我不乐意住在外公家,但既然来了,则千方百计要寻找出一点快乐。
外公屋后面用“间棘”圈起来的园子,便是我童年的百草园。园子里长着茂密的树木,主要是李子树、板栗树,还有毛竹。树的根部,生长着蕨类和冬茅草。春天到来,一株株李子树绽放着白色的花儿,引来了蜜蜂和蝴蝶飞舞。不久花瓣落尽结出青涩的果实,于是我眼巴巴地盼望着夏天快来,果实早点成熟。李子的品种似乎有两种,一种是好看不好吃的猪血李,果实朱红;另一种熟透后呈黄色,味道好极了。板栗树树干粗壮,枝叶壮硕,板栗外面包着长满刺的外壳,收获板栗时,得戴着一顶大斗笠,用竹竿狠狠地敲打树枝,像刺猬一样的板栗雨点般地坠下,偶尔飘落到手上,扎得皮肤很痛。园子西半部全部长着毛竹,毛竹的生命力极强,竹鞭在地里潜行,在春天只要有机会,竹笋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不屈不挠地冒出来,它们不受人为“隔离带”的束缚,在“间棘”外面长出来,那就属于公家支配的财产了。学会写字后,我最执著的工作,便是用铅笔刀在毛竹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或者课本上的几句话,等竹子长高长粗,刻下的小字被拉扯的很大,再经过一段岁月,字迹就变得模糊不清,进而只留下一道道疤痕。
屋前300米左右,是奔腾东去的石马江,它是资江数不清的支流中的一条,发源于雪峰山余脉的千谷坳,一路穿过狭窄的谷底,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拐了个急弯,到了外公家的门前,已变得平缓。上世纪60年代大修小水电站时,门前正对的河流被一道石坝截成两段,利用水流的落差发电、碾米,石坝上砌着一个个相隔尺许的石墩,水从石墩间往下流,形成一道200米宽的瀑布,来往的行人踩着石墩子过河。
因为石坝拦截了上游的水,石坝以下河床裸露出来,形成了一个个沙洲,古书上应该叫“汀”吧?上面长着青草和一些不知名的花儿。我和外公村里的同龄小伙伴在沙洲上放牛,扯那些附着在地表的鱼腥草,洗干净给牛晚上作“夜宵”吃,前几年去贵州、四川,才知道这喂牛的野生植物成了摆在餐桌上的一道名菜,叫“折耳根”。
春节去外公家拜年时,走完石墩来到此岸,哥哥便开始放炮仗,先是单个的大炮仗,主要起报信的作用,在家的舅舅和未出嫁的姨妈便走来接我们,只有到了门前,才点燃一挂长长的鞭炮,按规矩这挂鞭炮必须最后扔到堂屋里,我想这隐含着不仅仅是给外公家活着的长辈拜年,也是给外公家列祖列宗拜年。
外公家的百草园(4)
 
有时春汛来得早,水流淹没了石墩,幼小的我们不敢过河。母亲站在河对岸大声地喊,对岸村落只要有人听见,就会涉水过来背我们过河。因为外公所在的村落是典型的聚族而居,全村都姓王,和外公没出五服。小时候我就感觉到到了外公村子里,有那么多“客公”、舅舅和姨妈。外公亲兄弟五人,还有几个堂兄弟。除三外公年轻时被国军抓了壮丁,去了台湾不知所终外,其他的外公都有若干个儿子,他们的儿子又有若干个孙子。
王家在当地是个大家族,沿石马江两岸有好些以王姓为主的村落。外公曾说过他们家的郡号是“太原”,王姓主要是“太原王”和“琅琊王”两支,“太原王”是个很古老的家族,三千年前周成王桐叶封弟,将弟弟唐叔虞封在太原,王姓和唐姓因此发源于太原,至今晋祠还算是王家的祖祠,有一年去太原我还特意去了晋祠,算是拜谒外祖家的发源地。外公不识字,当然不知道这些,他一生没去过北方,不明白太原究竟在何处。但“太原”作为一个家族符号世代相传,让一个湖南农民记住了终生。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中华文化中祖先崇拜力量之大。
我害怕外公并非因为他责骂我,外公很少对我动怒,但那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神色更让人觉得难以亲近。看到孙辈们做错事,他顶多是咳嗽两声,可那两声咳嗽却有穿云裂石之力,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在记忆中,外公对我最严厉的惩罚有两次,大概在我四岁的时候,那段时间,我被妈妈送到外公家待了小半年。
一次我跑到一户人家的屋后,看到一窝刚孵出的小鸡,我想小鸭子刚出来就能下水游泳,小鸡能不能呢?便把几只小鸡扔到水里,当然试验的结果是几只可怜的小鸡全部淹死,外公为我的闯祸道歉和赔偿,他当时真的怒了,用几根稻草抽打了我两下。还有一次,我和一个比我大半岁的远房表姐一起去偷生产队地里的花生。偷一两株倒无所谓,偏偏小孩心思,总觉得下一株花生的果实肯定是最大的,便如猴子掰包谷,一株株拔起,毁了大半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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