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9章


有一项更重要的生产任务等着我,妈妈从队上领养了一头水牛。
生产队集体出工,年底按工分分粮食。每家可以留几分自留地做菜畦,自留地和公家的田土非常好辨认,庄稼长得很好的,那块地十有八九是自留地。队里的耕牛,承包给各家各户看管,年底一起计算工分。看牛的当然是不能下田干农活的小孩或老人。
那时候没有所谓的童工概念,只要手脚能动,就应当劳动。我哥哥、姐姐在寒暑假,特别在割稻、栽秧的农忙季节,他们照样跟着大人出工,还要加夜班,晚上10点的时候才回家。壮男劳力每天10工分,壮女劳力每天7工分,十二三岁的哥哥出一天工也就是4工分。年底算账,一个男劳力一天10工分折合不到5毛钱,也就是说我哥哥这样的半大小子一天劳动的价值顶多2毛钱。
看一头牛年底能给100来工分,大约价值6元钱,也就是说,我这个不到6岁的童工,每年给家里挣了6元钱。
四只鹅和一头牛(3)
 
那是头小母牛,快满一岁,刚刚离开它的母亲。我俩历史性的会晤是在一个夏天的清晨,我的姐姐把它牵来,带着我去一块烟叶地的旁边,阔大肥硕的烟叶滴着露水,旁边的青草上也沾满露水,姐姐告诉我要让小牛吃露水草,才能长得快。小母牛还没有穿鼻孔,系着辔头,它欢快地吃着露水草,尾巴有节奏地拍打左右两边的屁股,这样做是驱赶蚊虫。姐姐把缰绳交给我后,叮嘱我这些天一定要找个偏僻的地方放牛,不要和队上的牛群一起放牧,因为喜爷爷家那头母牛是它的娘,见到后就会跑过去,再大的力也拉不回,这样牛就长不大。
小母牛找过几次它娘,但它娘又有了弟弟,见了它也不怎么搭理,自讨没趣的小母牛渐渐地习惯了独立生活了。
开始了独立生活的小母牛,也就告别了它的童年,开始尽一头耕牛的义务了。
第一件事是给它穿鼻孔,小母牛的力气越来越大,用辔头根本牵不住它,如果牵住牛鼻子,再大力气的牛也老老实实跟着小主人。穿鼻孔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我搞不懂一些时髦的女孩,为什么喜欢装一个鼻钉,难道她们前世是牛?队里的老把式把小母牛赶到牛圈里,先喂它吃饱,然后几个人抓住它,很快地用一根锋利的铁丝戳穿它的鼻孔,再用一根一头打着死疙瘩的棕绳穿过去,再在另一头打个死疙瘩,用缰绳系在一头的疙瘩上,便大功告成。
第二件事是教它背犁,一头牛犁田的技艺好不好,开头的训练尤其重要。大人说:牛背犁和娃儿读书一样,头没开好的话,要把坏毛病扳过来太难了。学背犁的时候,前面一个老把式牵着,后面一个老把式扶着犁。前面的人牵着牛在水田里一圈圈走,后面的人吆喝着,泥土一圈圈翻过来。如此教导三四次,就不用前面有人牵着绳子引导了,一个农民就能一手扶犁,一手扬鞭扯绳,赶着牛老老实实耕田。因此敝乡骂不聪慧的小孩,学新东西很笨,就会说:“还不如一头牛,牛教三回都会犁田了。”
乡下的孩子,最初的性启蒙往往是动物交配,比如鸡鸭鹅狗。牛因为身躯庞大,交配起来动静更大。水牛脾气暴躁,因此一个生产队一般只留一头各方面指标很好的种牛,其他的公牛成年前全部阉割掉,否则的话牛群永无宁日,两头公牛在一起,一定会拼个你死我活。那只幸运的公牛,全生产队的母牛都成为它的妻妾,因此老人常笑,做种的大水牯比过去的地主快活,地主再有钱能讨几个小老婆?
猪是圈养,因此母猪交配必须由别人赶着种猪来。邻近的第一生产队有一个专司猪配种的“猪郎倌”丁老头,他最大的特点是邋遢,而且裤子从来就是歪歪扭扭地系一根布带,每天赶着种猪走村串户,大约种猪常常跋涉在田埂上,而且四处临幸,户外运动和户内运动都很多,不像别的猪那样肥,而显得健壮。大伙看到丁老头赶着种猪,就会说一句:丁师傅,又去当新郎官了?
一次放牛的时候,一头像座小山似的公牛,爬到一头母牛身上。母牛的主人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着急地对公牛的主人大嚷:你家大水牯欺负我家的牛了。放大水牯的老头甲满爷,他肚子里尽是传奇。笑呵呵地说:小伢子真傻,这是好事,它们在做你爷娘在床上做的事情,不做这样的事情哪有你?不信回家问你娘去。小孩子真的回家问他的母亲去了,第二天当娘的碰到甲满爷大骂:“你个天杀的,尽告诉小孩子这样的事情。”他笑呵呵地答腔:“这样的事情不教给伢子,哪能长成人?我还没有收学费呢!”
我放牧小母牛半年多后,它身上的毛由黄变青,说明它完全成年了。一日在一个山坡上放牧,一个大我8岁的本家叔叔,他父亲和我家很是不对付,因此他也对我使坏。指着油桐树正盛开的白花说,你把花折下来,插到你家那头牛后面的缝里,牛就会长得更壮。我将信将疑地问其他几个大孩子,他们也商量好了,骗我说:对头,我们以前对自家的牛也是这样干的。
于是,我傻乎乎地折了一大把油桐花,插到我家小母牛后面的缝里。――那是母牛的外阴,两片厚厚的阴唇如两块腰子粑一样对称着,花枝插多了,小母牛感觉到不舒服,飞快地狂奔,屁股后面白色的油桐花在风中摇曳,那些大孩子如同奇计得逞般大笑不止。
当时我有些被戏弄的恼怒,现在想来得感谢那个恶作剧的叔叔,否则我哪能见到用繁花装饰的牛B?
生产大队的政治格局(1)
 
家门口是生产队的晒谷坪,晒谷坪折了一个90度的弯,像木匠的尺子。我家大门正对晒谷坪,晒谷坪旁边是生产队的仓库,一栋两层楼的砖瓦房。
在晒谷坪和我家之间,有一道五尺宽的过度地带,按着乡间的习惯,那是属于我家的“经济专属区”。
哥哥在上面栽了三株桃树、一株李子树,还有一棵香椿一棵泡桐。香椿长得慢而泡桐长得快,同时栽种,当我离家上大学时,泡桐的直径差不多是香椿的四五倍了,得一个成年人合抱。还有一株苦楝树,生长在泡桐树几尺外的地方,无人栽种,是一只鸟栖在泡桐树上,把嘴里的苦楝树种子撒到地上长成的。泡桐质材疏松,无甚用处,只是树叶阔大,能遮阳引风,白色的泡桐花发出一种浓浓的、似乎有点中药味的馨香。
我家房子建好刚两年,生产队便把晒谷坪用高高的围墙圈了起来,名曰保护集体财产,而据我妈说,人家是看不惯我家门前开阔,一定要把我家的堂屋门挡住。高高的围墙挡住了我家三分之二的房子,唯有东端那间房,对着青石板路,还能望见对面的青山和溪流。
凡是有人群的地方,便有政治。大队所辖的七个生产队,约有800来人,大队支部几乎是个“家族内阁”。一、二队多姓张,三、四队姓孙的占多数,五、六、七队多姓李,大队干部基本上在这几大姓中搞平衡。
大队书记是个有意思的特例,他也姓李,但是外地人,入赘给我们家族的一个姑奶奶做丈夫,相貌堂堂,长着一脸浓密的络腮胡。他的三个舅子,有两个在外面当国家干部或中学老师,家道殷实。他颇知书,回到家里几乎手不释卷,晚上点着油灯看到很晚,姑奶奶说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这样看书,难道你要去考秀才?他看的多是《三侠五义》、《说唐》、《薛仁贵征西》之类的演义,读完了喜欢给小孩子讲。他家在五队,和我一个家族,住得不远,我常常在夏夜跑到他家,做他忠实的听众。在我眼里,他不是个很威风的干部,而是个有学问的长辈。他办事还算公道,因此在大队的社员中很有威望,在我的记忆中,多年来他一直是大队书记。我们大队那个小学校人才辈出,大队的孩子普遍爱读书,我认为和他这样一个有儒雅之气的大队书记是分不开的。
七个生产队在大队党支部中各有一个代表人物,他们长得都有特征,乡民用简练的语言概括:“一队长子,二队矮子,三队瘸子,四队胖子,五队胡子,六队跛子,七队驼子。”一队那位个子很高,气宇轩昂,分管治保和民兵;二队的是大队会计,个子矮墩墩的;三队的是支部副书记兼大队长,缺了几颗门牙;四队的是个女干部,妇联主任,姓肖,微胖和我妈关系非常好,大约都属于乡野间有见识的农村妇女,彼此很有共同语言;五队的胡子就是那位好读书的大队书记;六队的大约是支部组织委员,我叫贵爷爷,当兵时伤一腿;七队即我所在的生产队,大队支部委员我叫求爷爷,当年的土改积极分子,驼背。
中共一改两千年来王权不下县的传统,把统治的触角伸到最基层,用党的组织资源来整合民间力量,是一种低成本高效率的治理办法,我们大队算是一只很典型的“小麻雀”。
每个生产队在整个大队的资源分配中,占据怎样的位置,和这个生产队在支委中代表人物的能力关系密切。五队和三队自不用说,他们占据了一、二把手的位置;四队的妇联主任丈夫姓陈,并非大姓,但在区政府当干部,人家得敬她三分;一队的长子能言善辩,二队的矮子能写会算;六队的跛子,虽然没读什么书,但脾气暴躁,而且当过兵,受过伤,他发起火来连大队书记都要让他三分;只有我们七队的驼子,不识字又没有口才,大队“七大常委”议事,他只能唯唯诺诺,因此,我们七队虽然人口多,但常常吃亏,此乃我队一大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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