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11章


他老人家是万岁,是长生不老的。”一位老奶奶死活不相信。
我们听说这话,也不敢相信。回去问妈妈。妈妈说:大概是真的,这样的话没人敢乱讲,除非他不想要吃饭的家伙了。
大队的大广播里面终于证实了,毛主席逝世了,最红最红的太阳落山了。在山村孩子的心里,毛主席就是住在北京金銮殿的大救星,就是慈祥得像爷爷一样的毛爹爹,就是挂在堂屋正中间的那张像,下巴有一颗痣,村里的老人说,毛主席就是这颗痣生得好,是菩萨相。我们小孩最先认识的字就是生产队队部墙上用石灰写的几个大字:“毛主席万岁”,我们会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东方红,太阳升……”我们村里一个地主婆,用上面有毛主席语录的报纸剪鞋样,被发现后,大队干部说她想把毛主席的最高指示踩在脚底下。她被抓住游行,斗了个半死。
接下来,公社和大队都开始办丧事。大队的灵棚扎在小学校的操坪里,有大人从山上折下来的马尾松,有白花、黑幔和花圈,追悼会上有几个贫农代表声泪俱下地讲述毛主席的恩情,有一个老太太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
接下来大队开始部署基干民兵荷枪实弹站岗放哨,对地主、富农等“四类分子”严加看管。走亲戚基本停止了,如果因孩子降世确实需要外出的,必须凭大队部开具的路条。由于我爷爷所住的老屋走廊是交通要道,民兵在这里设卡盘问过路人。有一个挑担子的中年人被挡住,没有路条,不让他过,他讲自己的成分是贫农,是哪个公社哪个大队的社员,叫什么名字,去哪里干什么。没人敢相信,先扣留,派一个后生跑到他所说的大队核实无误后,才开具已盘查的证明放行。
生产队保管员的二儿子,一个字写得不错的叔叔,在每家堂屋门的上方,用白粉刷白,画一个长方形的黑框,框框里用墨写几个宋体字:“伟大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前些年我回老家,许多家门口这些字还在,也算是那段历史的见证了。
在那个要布票的年代,那一年黑纱的供应好像不受限制。根据家里的人口,除“四类分子”和没有上学的小孩外,其他每人一个黑袖章,一朵白花。我和弟弟没有上学,所以不发给黑箍箍,心里很不高兴,觉得自己受到了歧视,缠着妈妈要黑箍箍。妈妈没办法,只好从家里拿出黑布,给我们两人做了两个黑袖章,我根本意识不到什么悲痛,只是觉得人家有我也得有,有了和上学孩子一样的待遇,便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而且那些日子有热闹可看。
上学的哥哥和姐姐回来后说,毛主席逝世后,他们最不习惯的是,每节课上课前,老师都要他们站立、低头,默哀三分钟,天天如此,厌烦了。妈妈告诫他们,这话只能在家里讲。
英明领袖一举粉碎“四人帮”
 
又是一个深夜,已是秋天,天气比夏夜凉多了。我们又被队长吹哨子吵醒,告诉有重要事情。妈妈起来点亮煤油灯,我也睡不着,非得跟着她出门看热闹。
这次不是闹地震这样的恐慌消息,而是一道大喜讯。队长带领几个人在我家屋后面,挨着生产队烤烟房的空地上,敲锣打鼓,说是刚跟着大队干部,连夜从公社接来了宝像,让社员同志们请到家里,马上贴到墙上。
每家都是两张宝像,一张宝像我认识,胖胖的头像,梳着大奔头,嘴下面有一颗痣,这是刚刚逝世的毛主席;另一张宝像,理着平头,看起来非常年轻,同样天庭饱满,同样双目炯炯。
妈妈告诉我:这个人是华主席。
我问华主席是谁?
妈妈说毛主席死了,华主席来接脚的。
我打破砂锅问到底,什么叫“接脚”?
妈妈有些恼怒地说:原来毛主席当家,现在他老人家不在了,就让华主席当家,接着毛主席来管我们。
原来如此,但我还是似懂非懂。从来没见过毛主席和华主席,他们怎么能管我呢?又不像我妈那样每天早晨拿着搅拌猪食的木棍,站在床前催我起来去放牛。
宝像回家不过夜,妈妈把堂屋正面原来贴祖宗神位的地方,用扫帚扫干净,熬一小锅稻米糊糊,恭恭敬敬地把两张宝像贴上去。从此每天经过堂屋,就看到两个人四只眼睛盯着我,似乎在问我,今天做没做坏事?
过了些日子,哥哥和姐姐放学回家,高兴地说,这几天又不用上课了,去学校演戏,游行。那些日子,每逢大事,学校就停课参加政治宣传活动。
听上初中的哥哥说,英明领袖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
“四人帮”是四个人,三个男的一个女的,简称王张江姚。什么叫粉碎?哥哥说用铁锤敲一个土坷垃,一敲就碎。什么叫“一举”?哥哥说就是举起拳头。华主席一个人伸出拳头,就把四个人打得粉碎,好厉害哟!那段时间,华主席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不是什么领导人,而是武林高手。
有热闹看,我当然不会放过。在家我还埋怨那一年妈妈为什么不送我上学,本来秋季开学时我缠着她要去报名,后来小学里的老师说,五岁,太小了,再等一年。
哥哥已去公社的初中,姐姐还在小学校。小学校离我家两里地,姐姐哥哥们带弟弟妹妹上小学校,是当时很正常的场景。小学校刚修建后,哥哥在这里读了五年小学,那时还没有课桌,一块木板用砖头架起来,每人从家里搬来小凳子,高高低低地坐在一起。
等到打倒“四人帮”时,学校已经有了统一制作的桌椅。我家山区多树木,大队又有好些木匠,就地取材没什么难的。老实说,直到我前些年做记者去西部某些省区采访时,看到一些乡村学校还不如我记忆中家乡的小学校。
学生们在操场上先是开会,然后呼口号,什么“打倒‘四人帮’,人民喜洋洋”,“打倒害人精,人民得翻身”之类。开完会就游行,游行扛着红旗,绕七个生产队的居民点转一圈,一路上小学生呼口号,背毛主席语录,什么“排除万难,不怕牺牲”,“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再唱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部带了头,群众有劲头”之类。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高年级学生,举着标语和画像,那画像是学校老师画的王、张、江、姚的头像,有的是大板牙,有的是秃头,有的像老巫婆。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幕,游行队伍到了一个村庄,一个老头指着江青的漫画说:真是怪事,长得这样丑的女人,毛主席也不嫌弃,娶了做婆娘。给我我都不要。
游行庆祝完了以后,学校开始排戏。每个班都在演打倒“四人帮”,那些不听话的调皮捣蛋鬼,被老师说成是“四人帮”一类的人物,演戏时站到讲台前面,面对全体同学,分别饰演王、张、江、姚,弓着背,下面的学生装革命群众,控诉完了,一起振臂高呼:打倒!
打倒“四人帮”的戏演完后,学校老师排演《园丁之歌》,说的是一个后进生不听话,贪玩,后来在老师的教导下发奋学习的故事。这个戏有情节,难度比较大,非小学生能胜任的,学校的几位民办教师亲自涂抹油彩上场。大队书记的儿子,我叫斌叔叔的,刚代课半年,长着一张娃娃脸,他饰演那个不听话的刺头学生,拆了算盘珠子,做玩具火车的轮子,我的亲婶娘,嫁给我在县城工作的叔叔好几年了,也是民办教师,演一位苦口婆心的教师。
那两年,孩子们跳橡皮筋的歌谣都改了,改成:“回到家,推开门,一举打倒王洪文……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一举打倒姚文元。”我当时疑惑非常,为什么捡到一分钱,就能打倒姚文元?至今我都不明白这些歌谣究竟是何人编出来的。
读书比放牛好玩(1)
 
毛主席死了,英明领袖一举粉碎“四人帮”,虽然热闹了一阵子,但山村马上恢复了平静。生产队的人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缓缓地流淌着,冬天过了,春天来了,满山盛开着火焰一样的杜鹃花,而梯田里,绽放的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我又大了一岁,满六岁,吃七岁饭,该上学了。
上学前,发生了一件趣事,让我结识了后来同学十一年的一位女孩,我俩于同一年考上大学。但是我要告诉各位看官,青梅竹马的两人之间,并没有那种美妙的故事。
1977年的初夏,早稻插下了一个月,禾苗正在喝着水,没日没夜地滋长着。农民有了一段时间的空闲,我们大队开始修马路。所谓马路,就是从大队辖区的最北面的一条碎石公路,接一条毛马路到我们的大队部,整条路不到3华里,但在乡民看来,这是一项大工程,几乎所有的男女劳动力都上阵。
一天,当赤脚医生的妈妈,带着她刚收为学徒的本家叔叔,出去采草药。这位本家叔叔是大队书记的内侄,他父亲在县委办公室当一名小官。当时公社和大队里如民办教师、赤脚医生、电影放映员等工种,除非一些特别突出的人外,大多由有来头的人把持。
我缠着妈妈,和她一起出门,但采药要进森林中间,山高路陡,带着一个小孩很不方便。经过四队时,看到村落旁边,一帮人正在热火朝天地修马路,一个大队的人,都认识我妈,人人站起来招呼着。我妈决定将我这个小尾巴留在工地上,等她采完草药,回来时再带我归家,我答应了,觉得看修路更热闹。
就在我自顾自玩着的时候,从工地旁一栋房子里冲出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妹子,一手拿着一根高粱秸秆,一手叉腰,喝道:“哪来的娃娃,来我们这里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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