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16章


禾枪用直径约两寸的小杉树或相同口径的毛竹做成,长约六尺,这样的禾枪轻巧而坚韧。两头削尖,便于贯穿柴禾。我专用的禾枪是杉木做成的,因为摩挲和肩上汗水的浸泡,禾枪的中间一段光滑如处子的肌肤。
柴刀并不是影视剧中那种只能用来砍伐的直刀,而是弯曲有如割稻的镰刀,接近刀柄的半段用来砍,下半段弯曲部分用来割。
一个少年,小腰板用皮带系得紧紧的,高挽着裤腿,上穿一件跨栏背心,满是汗渍,露出来的胳膊纤细而黑亮,脚蹬一双废橡胶皮做的土凉鞋,左手持一根禾枪,右手拿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站立在湘南乱石之间的灌木丛旁,像一只即将对猎物下口的小老虎,那就是本人十岁左右的标准形象。
上山砍柴是一件现在回忆起来仍很美好当年做起来却很艰辛的事儿。我的第一捆柴是七岁那年夏天砍回来的。暑假时早饭前和午饭后是放牛的时间,这两顿饭之间的上午,得上山砍柴。太阳正毒,地表发烫,而我讨厌戴着“宝庆斗笠”,低头时常被灌木的枝条扯破,干脆大脑壳毫无遮拦地露在太阳底下,久而久之对炽烈的阳光毫无感觉,至今我的皮肤抗紫外线能力都是超强的,童子功使然。
刚砍柴时,只会将一些较粗的灌木砍断,而且刀口像狗啃一样不平,大半天只能砍很小的两捆,且常常受荆棘的欺负。有一次一棵灌木的獠牙刺深深地扎进我的大腿肉中,怎么也拔不出,而且越挣扎越深,我哇哇大哭,旁边有一位附近生产队的农妇,在地里翻红薯藤,认识我全家人,她立刻跑过来,一边安慰我一边慢慢地用手把扎进去的獠牙刺拔出来,然后大骂我妈,说心真狠,打发这么小的伢子来剁柴。至今如果我哪天晚上皮肤某处有点刺痛,一定会做梦自己被长长的獠牙刺扎进去了。
砍柴和开车一样,完全是个熟练工种,开始时别人怎么教导用处不大,时间一长就熟能生巧。等小学毕业时,我已经成为一个熟练的樵夫。找到一片杂草丛生荆棘密布的灌木林,先用长兵器――禾枪伸进去搅动一番,看里面有没有毒蛇之类的东西,砍柴娃最害怕两类动物:毒蛇和马蜂。然后像吃烧饼一样,细细地把周边的茅草割下,再用手中的茅草做防护,裹住荆棘,“刷刷刷”地往前蚕食,不一会柴禾就堆积成一堆,此时站立歇息,看看眼前光秃秃的一片,齐整地留下不到一寸长的根茎,而半个小时之前,这里还是一片绿草青青灌木蓬生,得意的神情,就像日后读《庄子》中那位解牛的庖丁一样,提刀在手,顾盼自雄。
我的七种武器(2)
 
一大堆柴禾如何捆好,是个大学问,刚开始不会捆柴,半路上散架,那是砍柴娃最狼狈的时期,会被人嘲笑为妇人没赶回家就在路上生下了孩子。把柴禾踩紧,再用砍伐的长藤或自带的干稻草结成绳子,勒紧扎牢,把禾枪穿进两捆柴禾中。两捆湿柴禾重量不轻,弯下身,肩膀扛住禾枪,“咳哟”大喝一声就起来了,而柴刀插在一头的柴禾中,另一捆柴禾上系着盛水的竹筒。路程短的就一鼓作气挑回家,路程远也顶多歇一次,否则气力反而衰竭了。挑一担柴禾,走路很有讲究,脚步要和有弹性的禾枪上下颤动合拍,走起来很有节奏,呼吸要均匀。
我在一帮砍柴娃中个子最矮,气力最小。很多时候,比我大一岁的本家叔叔良国,把自己的柴禾挑到半路,再赶回来帮我挑柴,我们那里叫“猫娘叼崽”。因为我们是小学同班同学,常常结伴上学,我吃完早饭到他家门前,大喊他的学名,“良国良国,快点快点,要迟到罚站了”。有一次他妈妈满奶奶听见了,对我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他是你叔叔,和你爷老子一辈的,你怎么能叫名字,你能叫你爸爸名字么?有了这个教训,我每次到他家门前,只大喊一声,“快迟到了”,省略了他的名字。为了“报复”,到了学校坐在教室里,我反而故意叫他“良叔叔,要收作文本了,快点”。羞得他一脸通红,回家后反而哀求我:在学校就叫我的名字吧。
有时砍的柴禾实在太多了,就搁在山坡上晒干,几天后再去捆回来。那时民风淳厚,一般别人不会将砍柴娃辛辛苦苦砍下的柴禾偷回去自家烧,但也难免有小概率事件。甲满爷教我的砍柴偷懒绝招,起初能瞒过妈妈,也说明这样的事件偶尔也会发生。
那年月农家普遍很穷,买的煤炭一般用来煮猪食,做饭炒菜都烧柴禾,半大小子甚至成年人,一有空闲就上山砍柴。而生产队那些遍长松、杉、枫、栎树的森林是不允许进去砍柴的,哪怕从里面折一根荆条,被护林员发觉后都会罚得很重。可以砍伐的地方只能是田埂旁的小坡、不长乔木的乱石山,本来这些地方植被生长就困难,加上我们这些“剃头匠”一次次扫荡,更加秃顶了。
如今回家,看到这些当年我砍柴的地方,长着一人高的茅草、荆棘无人砍伐,把山间小径都封住了。因为年轻人都出去了,读书或者打工,留在家里的老人带着小孩,靠外面的汇款单生活,用来买煤甚至换煤气罐。煤球也不用自己做,有商家会把煤球或煤气送上门。――水土的保持和环境的保护,最终要靠经济的发展,农村劳动力的转移。
也许,我算是中国最后一代半职业樵夫。
武器之三、四
竹筢和铁丝筢
竹筢,也可写成竹扒,用一根竹子做成,一头破开分成六七瓣,张开呈扇形,再用细篾片一层层固定住,顶端几片粗竹篾弯成钩子,如此在地表来回扫动,就能把柔软的树叶搂到一起。《隋唐演义》中那个混世魔王程咬金,劫皇纲前做的就是卖竹筢的营生。
使竹筢主要用来去树林里搂松毛――马尾松松针落到地上干枯后,柔软而容易燃烧。生产队的森林平时不许带柴刀进去,因为害怕砍伐,但不禁带竹筢去搂松毛。我想大约是因为松毛淤积,不利于地表透气而且易引发火灾。搂松毛比砍柴要轻松得多,很快就搂满一担畚箕,然后躺在松树下,看阳光从松叶的缝隙中洒来,斑斑驳驳地照在脸上,太阳显得很近,近得就像挂在树梢头,旁边有一两株黄灿灿的野菊花发出幽幽的香味,真是惬意极了。唯一可能破坏你兴致的是蚂蚁,树林间的蚂蚁个头大而黑亮,是屋前屋后小蚂蚁个头的好几倍,且很凶悍,在你昏昏欲睡的时候,它们成群结队爬到你身上,有时还躲在你的裆部,把那个正在悄悄长大的小弟弟当成美食而撕咬。因而我们乡下孩子有一句流行语:“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蚂蚁夹鸡巴。”
我的七种武器(3)
 
进松树林除了筢松毛,顺便可以捡松球。春天松树长出松果,经过一个夏季成熟了,到了秋天,松果张开了一瓣一瓣,像菊花的花瓣,变成黑色的松球,有的落在地表,有的还挂在枝头。松球中间含有松脂油,燃烧性非常好,用来引火或者埋在烘笼的锯木灰里,非常合适。
讲到烘笼,这玩意可能在老家快绝迹了,在古代很流行,《红楼梦》中的手炉,以及“斜倚熏笼坐到明”的熏笼和烘笼差不多。农村的烘笼用木头做成或竹篾编成,里面搁一个陶钵,陶钵里搁几块木炭或松壳,埋在锯木灰里,陶钵上盖着盖子,慢慢地能燃烧一天。上面有把手,冬天寒风呼啸,山里孩子穿着单薄,而小学校教室四面漏风。我们每人提一个烘笼去上学。上课时把烘笼搁在脚板下,摇头晃脑地读着:吃水不忘挖井人。因为挨冻,鼻涕长长地流出来,滴在课桌上,一到下课就忙不迭地把冻僵的手伸到烘笼上。我所尊重的作家冉云飞的老家是邻近湘西的渝东,生活习惯和我家乡十分相似,他在一首诗《小学附近的铁匠铺》中,写过烘笼:
我陈旧而可爱的小学校呀
它在铁匠铺附近,还有田野
每年冬天,大雪绵密又紧急
我提着一个破烂的烘笼
我提着一点微弱的火
打着赤脚,穿上几片破布
来到了铁匠铺。
我的小学旁边恰好也有一个铁匠铺,专门为大队打制锄头和犁铧的,铁匠铺的李师傅是我同班同学的父亲,长得孔武有力,脸上线条分明,像雕刻出来一般,有一只眼睛因为火花溅进去而失明,大伙叫他“边瞎子”,那模样像极了1980年代后期风靡全国的电视剧《乌龙山剿匪记》中的独眼龙。我和同学冬天经常去围观,看他打铁,顺便取暖。
铁丝筢是用铁丝在木杆的一端固定,比起长长的竹筢,铁丝筢是短兵器,主要用来扒青苔。秋冬季节,提着竹筐,在田埂下、树丛中潮湿背阴的地方,用铁丝筢一点点将沾在地表的青苔扯落,搂到篮子里。搂青苔远比搂松毛吃力,因此工具也得从竹的换成铁的。
这些青苔有什么用?
把青苔堆到家里,攒够了半屋子以后,用筛子把土颗粒晒干净,再用菜刀把青苔剁碎,交给生产队,过秤论重量给农家记工分,生产队拿这些青苔用来育秧。
秧田对农家人来说有着“根据地”、大本营一样的意义,小孩子参加考试,如果试题正好对路,出来后会高兴地说一句:今天考到我的秧田中去了。如果连秧田都不能保证精耕细作,遑论其他田地。早春一到,要选最肥沃的、灌溉最方便的水田做秧田,几次来回犁田耙田,然后将水田弄得相当的平整,分成一条条四尺宽的小块,上面均匀地撒满谷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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