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18章


我们说:“国歌”他让我们再大声地唱一遍,听完后说你们唱的不是国歌,调子一
样,可词怎么就变了。我们笑话他胡说八道,说这是我们老师教的,还会有错?他说他读小学时学唱的国歌不是这样的,然后放下手中的篾刀,站
起来,郑重其事地唱起来,调子确实一样,歌词是:“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没过两年,《国歌》歌词又变脸了,变成那个篾匠所唱的,而老师认认真真教给我们的那首“前进”开头的歌词,也许没多少人还能记起来。但因为童年所学,影响至深,现在某些重要场合需要起立唱国歌时,我有时会不由自主脱口而出:“前进!各民族英雄的人民。”
几乎在学唱变脸国歌的同时,耳朵里听到最流行的一个词就是“平反”。三天两头就听到老师或爸爸说,谁谁谁又平反了,那都是我们平时从来没有听说的大人物。听老师说,他们都是忠臣,万恶的“四人帮”瞒着英明领袖毛主席,陷害了他们。
当时我就有点小小的疑惑,回去问爸爸:爷爷这么老了,没读什么书,瞒他耍他都不容易,“四人帮”害了那么多忠臣,怎么能都瞒着毛主席呢?
爸爸没有回答,但最大一桩案子平反后,爸爸回答了我的疑问。“工贼、内奸、叛徒”刘少奇被平反了,我年少无知,不知道这件案子被翻过来的震动,连我妈妈都觉出来了。她在家说,不是说永远开除党籍,永不翻案了么?这么快就平反了?
村里的农民对刘主席被平反,普遍抱赞成态度,好几个老头子说,那“集体食堂”是刘主席解散的,他要是不解散“集体食堂”,不知道还要饿死多少人。什么路线斗争,忠奸之分,农民不太明白,但活命之恩那可是明明白白的。
那时我们省有一种发行量很大的、针对少年读者的刊物――《红领巾》,似乎以前叫过《红小兵》,连我们这样的小学校都订有好几份。刘主席被平反后,马上上面就有关于刘主席的故事,我记得很清楚的一篇文章写的是,花明楼一位贫下中农,在批判刘主席的时候,他将挂在墙上的刘主席画像小心地揭下来,冒着危险完好地保存到今天。
大舅回乡和艺术梦的破灭(1)
 
大舅是整个家族的骄傲,亦是妈妈勉励我们兄弟的榜样。在闭塞的乡村,有一位在外地出息的亲戚,不仅使这家人在乡亲们面前长脸,其走出山村的奋斗之路,也会无形地激励着年幼的晚辈。
我妈是老大,她下面就是大舅,差了五六岁,中间有好几个弟弟夭折了。因此外公对大舅格外看重,怕他也养不活,给他认了好几位干亲,其中有一位是算命的瞎子,孤身一人。那些担心儿女不能平安成长的父母跟这样贫贱的人结干亲,希望分一点他顽强的生命力。这样的干亲大多只是个说法,瞎子到了“干儿子”所在的村庄算命,多受到一份照顾而已,没几个人当真。但我大舅做了军官后,每次回家探亲,一定要买礼物去瞎子干爹家探望,这让瞎子干爹十分自豪,在当地也成为一个佳话。
大舅是典型的传统乡村社会培育出来的精英:聪明、勤奋、坚韧、俭朴而孝悌,其实他们那一代乡村青年,不少人身上有这种优良的品质,但大多数人没有机会走出山村,而被湮没在贫苦之中。他读高中时,我外婆病逝了,留下七个子女,最小的姨妈还在咿呀学语,我妈妈已经出嫁。作为长子的大舅不能再升学了,那时候高考已经废除,改成保送上学,对他来说,唯一的出路就是当兵。这条羊肠小道让大多数不甘心老死在户牖下的乡村精英,还能看到一点希望。大舅很顺利进了南海舰队服役,诚实而不死板的他,又有中学文化,笔头子很好,很快就得到了赏识。入了党,被保送到上海的一所军校读书,做了军官,命运完全改变了。
从我记事起,妈妈总在我耳边念叨这位舅舅,因此他生活在我的想象中,我总想象他穿一身海军服站在大海边,而大海我也没见过,只知道宽阔得望不到边。他给我家寄来换下的蓝色海军军装,哥哥穿出去比那些穿草绿色陆军装的还要神气。我记忆中他第一次回家探亲我刚开蒙读书,他已经是副团级了,年龄不到28岁。这对一个没有任何后台的农家子弟来说,只能用祖坟冒青烟可以解释。那时候我脏兮兮的,而且喜欢调皮捣蛋,衣袖上总是厚厚的鼻涕垢,吃饭时不用筷子而用手去抢肉菜,大舅在一旁大叫“野人,野人”;我把他的军帽藏起来――彼时陆军军帽还是软塌塌的,海军是大盖帽,更为洋气些――还偷偷地往他专用的茶缸里吐唾沫。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他就像对我哥哥一样,开始给我写信,不厌其烦地用最通俗易懂的话鼓励我,告诉我只有读书才能不当农民,给我寄《新华字典》等工具书,这在同学里面是很拉风的事情。我给他回的第一封信,一笔一划写在一张作业纸上,无非汇报自己的学习,再从妈妈那里学了几句大人之间的祝福话,走路到公社邮电所,花八分钱买张邮票寄过去。很快他回信了,很高兴小外甥能拿笔写信了,而且赞扬我语句通顺,字迹工整。――得到大舅的赞扬,在父母和兄弟、亲戚面前,是一种可以炫耀的资本,于是给大舅写信的劲头更足了。大舅信中教导我,好记性不如烂笔杆。他寄给我一本红塑料皮的笔记本,让我看到什么,想到什么,读书的时候有什么词汇、警句,写到笔记本上。――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很感谢大舅对一个混沌初开的男孩的点拨,有时一句话,对小男孩影响深远得连说这句话的人也想象不到。很惭愧我不能像大舅当年对我那样,来写信指导我姐的儿子。大概是网络时代书信已没有当年的感染力?主要原因我的性格急躁,而我大舅的脾气用我爸的话来说:最耐得烦。没有耐烦心的我少了那份静气。
大舅回乡和艺术梦的破灭(2)
 
看书时在笔记本上抄录下欣赏的词汇警句,对写作文帮助甚大。乡村里没什么书,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的多是爸爸的中医书,妈妈的赤脚医生手册。赤脚医生手册中有关于男人、女人的身体结构彩图,如胎儿在母体内的形状,让我看得津津有味,明白了孩子是这样生出来的,不是妈妈骗我说是从她胳肢窝里钻出来的。中医书全是竖行的繁体字,宛若天书,被我扔到一边。哥哥的中学历史课本被翻出来了,崭新崭新的,原来他们发了教科书,却不开这门课。当时有主课、副课之分。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属于主课,历史、地理、音乐、美术属于副科,升高中不用考试,那教它干什么?“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说法很是流行,他说过大学是要办的,但主要是理工科之类的话。国家只需要机器上的螺丝钉,学数理化的大概比学哲学历史地理的好管教。一个精通二十四史的人却不希望他的子民也了解真实的历史,这大约像那些武林高手照着秘籍、修炼武功后,就想毁掉这本秘籍至少不让别人看到一样。那时的历史教科书也就是些阶级斗争、农民起义、民族英雄之类的东西,但这种东西让整天背语文书的我看来,依然是难得的宝贝,看起来如饮甘霖。一次我在收完稻子的水田里放鸭子,坐在田埂上,把脚泡在水里,背靠着一棵大树,一页页地翻看起来,完全入戏了,心游八极,似乎炎热潮湿远去了,我生活在和岳飞策马中原收复大好河山的一个时代。等到暮色四合,回到了现实,想起来自己还是个放鸭的农家孩子,一看田里一只鸭子都不见了,我着急地站起来,带着哭腔向人打听有没有看到我的鸭子。――如果鸭子闯进刚刚插下禾苗的田里,会用扁扁的鸭嘴将禾苗根翻出来,这块田就得重新栽秧,生产队知道了肯定扣我们家的工分,我也免不了挨妈妈一顿臭扁。还好,这群鸭子只是混进了别家的鸭群,分群时也很麻烦,先把我家为首的鸭子找到,赶到一边,我家大部分鸭子就会跟着头鸭过来,但总有那么几只乐不思蜀的叛徒,只能等到天黑了,去人家鸭圈里一只只找,不同人家的鸭子有不同的记号,有的鸭子在半路投奔不同的鸭群,那就更麻烦了,得提着油灯把全村养鸭人家找个遍。
煤油是凭票供应,我记得我家每个月就是六毛钱煤油的指标,浪费不得,而手电筒更是奢侈品。如果我晚上在油灯下看书的时间太长,妈妈就会说,你白天四处游,晚上费灯油。所以我看到“凿壁借光”的故事,一下子就能接受并理解。可等到了青春期,对这个故事又有新的看法,我疑心主人公是将墙壁凿个洞偷窥富人家的小姐,因为我同学中就有人在男女厕所的隔断上干这种事。
我还翻出两本小说,一本缺了封面和前面几页,后来知道小说叫《海岛女民兵》――后被拍成电影《海霞》,里面有一首流传甚广的插曲:“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织呀织鱼网,织呀么织鱼网。”小说讲东海同心岛上一个苦大仇深的渔家女海霞成长为女民兵的历程,这个岛处在反帝防谍的最前沿,里面有抓获台湾间谍的情节,男孩子就喜欢看捉特务。另一本是繁体字的《西游记》,因为太有吸引力了,我不可能像对待中医书那样,再难我也得读下去,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啃,渐渐地发现这“老字”――我们那里对繁体字的叫法――并不比“新字”难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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