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19章


当时公社放映队正在放两个动画片:《孙悟空大闹天宫》、《哪吒闹海》,这看书比看电影还过瘾。我记得有一回写到猪八戒,说那呆子精神抖擞。我把“抖擞”读成了“抖数”,但觉得这个词很不错,便记在笔记本上,过了两天写作文用到了这词,老师在课堂上狠狠表扬了一番。
大舅回乡和艺术梦的破灭(3)
 
四年级第二学期的那个春季,舅舅回家探亲了,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带着新娶的舅妈。农家子弟在外当了官,并娶得佳人归乡,当然是一件春风得意的事情。大舅当时刚刚过三十,可在农村人看来,娶老婆实在太晚了,在老家的二舅两个儿子都好大了。照理说,那个时代大多数年轻人上大学的路被堵死,青年军官最受未婚女性青睐,新政权成立后,女性择偶标准的变迁可以用一段民谣形容之:“五十年代贫农根,六十年代红卫兵,七十年代解放军,八十年代大学生,九十年代有钱人。”一个连排级干部,给他说媒的都踏破门槛,何况一个团级干部?很多年后我大约明白,大舅眼光太高,老家那些想嫁给他跟着随军进城的姑娘他看不上,而娶城市官员的女儿,作为农家子弟的他首先需要的是人家尊重他的出身和家人。如此寻寻觅觅,过了三十,这样的女性终于找到了。舅妈的父母都是黑龙江人,当年随林彪的四野大军,一直南下,直到渡海,部队就驻扎在五指山下。老头子后来转业到了广西做到了一个厅级官员,这在家乡人看来是不折不扣的高干了。尤其难能可贵的是,两位老人十分朴实和通达,对农村出身的女婿相当欣赏。
去迎接城里来的新娘子,当然我不愿意错过,和弟弟两人还向学校请了两天假。――山村小学那时候请假相当容易,老师教学生更像是放一群羊,孩子们家里有点小事就能缺课。外公的家临一条清澈而湍急的河,公路只修到河对面,回家得走过石坝上几十个石礅,河水从石礅间飞花碎玉般泻下,望之目眩,我记不清那天我舅妈是怎样走过这条河的,倒是对他们乘坐的一辆黑色轿车记忆犹新。因为村里很难见到轿子车,河的两岸几个村庄轰动了,都跑来看热闹。这辆车是舅妈父亲的战友舅妈称呼为表姨父的座骑,这位同样是南下干部,在我家所在的地区当军分区司令员。很多年后,舅妈的妈妈给我讲起她这位战友的故事,此人本来前程远大,做到了一个主力师的师长,准备提拔为军参谋长。党的二号人物、副统帅林帅来视察,这是他带出来的部队,当年入关时,师长、政委还都是年轻轻的东北小伙。老首长见到老部下,那份情谊可想而知,一向低调的林帅高兴地和主要干部合影。――这本是一段佳话。后来林帅在温都尔汗折戟沉沙,大批四野的干部受到牵连,舅妈的姨父也被审查,这张照片就是“罪证”,但其他却也查不出什么,人家才是个师长,远没到黄永胜、李作鹏、邱会作的地位,还入不了林帅的法眼。但虽然没有大问题,却不能再重用了,调到地方军分区任闲职。
我家和外公家之间,是近十里的山路,春季黄梅雨下个不停,满是泥泞。大舅十分尊重作为大姐的我妈,因此还是带着娇妻跋涉到我家,拜见我的爷爷。大舅这种重视乡下礼数的举止,连一向对人苛求的我爷爷也赞不绝口。由于营养严重不良,上四年级的我,个头还没有城里幼儿园的娃娃高。若干年后,我舅妈还能回忆刚见到我时的模样,黑黑瘦瘦,穿一件不合身的棉袄,讲一口一句也听不懂的土话。而舅妈个头高高的,讲一口广播里才有的普通话――七八十年代,两广地区凡个头高、普通话标准的年轻人,多是南下军人的后代。
大舅回乡和艺术梦的破灭(4)
 
乡居的条件实在太艰苦,尤其是上厕所,大舅生于兹长于兹当然没问题,可作为干部子弟的舅妈受不了,几天后他们就回城了。而留给我无限的遐想,对山外面大城市生活的遐想,对长大后的遐想。大舅的岳母知道大姐的孩子多,他们回家探亲前,老太太买了很多布给我家的孩子一人做了一件新衣,给我的是一件丁芯绒的拉链夹克。――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穿戴拉链的衣服,以前只在画报上见过,这件衣服我穿了很多年,直到长个子实在穿不下为止。在此之前,我还有过一条“肥料布”做的裤子,那时开始宣传中日世代友好,进口了许多日本化肥,包装袋是很结实的化工布料,用完化肥将袋子洗干净,染黑做成裤子,因为不用布票,这样的化肥袋要有关系才能搞到。裤子穿在身上,很轻柔,风一吹裤腿就飘起来,站在高岗上,显得很酷。
从三年级开始,我迷上了画画。学校没有美术课,画画完全是照猫画虎,对着连环画画人像,那时候流行的是《三国演义》、《说唐》、《水浒传》等连环画,我最爱画的是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铠甲手拿铜锤或大刀的武将。拙著《闲看水浒》出版时,出版方找到当年画连环画的陈缘督等人的亲属购买版权做配图,我一看就有一种久违的亲切,童年的记忆全浮现出来了,那种寥寥数笔境界全出的白描功底,现在几人能及?同学陈桃红的三哥,也就是我们学校历年来学生共同的榜样陈飞,不但学习好,画也画得很好,远非我所能及,我常常找他请教。这人性子特别好,对别人请教画画或作业向来是非常耐烦。――现在这位老兄在美国纽约一家高科技公司,不知他是否还保留着当年这种爱好。
因为喜欢画画,便发展为雕塑。我乡多石匠,我的曾祖父、祖父都是有名的石匠,他们年轻时常常远走贵州为人雕石像,也许有这么点遗传因素。山中有一种特别软的石头,近似于土块,但不散,土话叫“黄巴石头”,不知学名叫什么,是练习雕塑的天然材料。我挖了很多块,没事时就拿铅笔刀一下一下地雕刻起来,渐渐地就有了点型。我最得意的一件作品是照着图书雕出了一尊岳飞像,头盔、眉眼、铠甲很像那么回事儿,我得意地将它摆在堂屋的神龛里面。
我的艺术梦很快就被我妈粗暴地打断了。那是五年级上学期,本宗族小奶奶的儿子、长我两岁的曼叔叔留级到我们班,作为一名降班生,痛定思痛很用功,他成绩上升很快。我因为迷上画画和雕刻,成绩大滑坡,期末考试大排名不但排在长期竞争对手陈桃红后面,还排在曼叔叔后面。那天黄昏放学后,我正在饭桌上十分投入地画人像,妈妈不知道从哪儿得来消息了,拿着一根棍子冲进来,劈头盖脸就是暴打,边揍边吼:“成绩都不如一个降班生,我叫你鬼画符,我打你个鬼画符!”我的画本被她无情地扯烂,好不容易雕出来的岳飞像也被摔断扔到了屋外。
从此,我想当画家或雕塑家的梦破灭了,一心一意写作文,做数学题。我后来开玩笑说,我妈一顿打也许扼杀了一个艺术家。但玩笑归玩笑,我知道穷文富艺,学艺术成本太高了,远非农家所能承担的,不像按部就班读书考大学那样成本低。对艺术梦的破灭,我不埋怨妈妈,甚至有些感谢。
分田了散伙了(1)
 
1981年开春,我正读小学四年级,从外面传来“要分田”的消息。开始是在社员之间悄悄地议论,后来发展为当面询问生产队干部。
我们生产队的驼背求爷爷,是大队党支部委员,在生产队威风八面,扇了社员的耳刮子谁也不敢吱声,在我记忆中,全队只有我妈不怕他,也许是因为当赤脚医生的我妈交往广,能说会道,他觉得不好惹。有一天,一个叫五定伢的小伙子问他:“求爷,听说外面开始分田了?”
一听此话,求爷爷勃然大怒,呵斥道:“你莫要相信人乱讲,共产党的田土,哪个敢分,他是不是穿了铁裤子?好不容易把田凑到一起搞社会主义,难道还要一夜回到解放前?贫下中农重新当牛做马?”――穿铁裤子在我老家比喻胆子大得不可理喻。可怜的求爷爷,他一不看报二不读书,不知道山外已经发生好大的变化,从外省当兵回来的几位退伍军人,早就证实驻地的田已经分了,求爷爷不愿意相信而已。所有的大队干部,几乎都不愿意相信,你想想,田一分,各家种各家的,大队干部还能有过去那样威风么?
我省当时的主政者是一位毛主席的同姓同姓,治湘多年,后来调到江西去了。他在省级领导的位置上,陪过三代领导核心视察过,可谓老资历。这人公社干部出身,淳朴而保守,分田到户他无论如何想不通,要坚持毛主席的家乡不分田,不变色。但到底顶不住,乌纱帽要紧,因此敝乡分田在全国是最晚的。
前两年,这位老头又成了新闻人物。他从全国政协副主席的任上退下来后,回到故乡的山村里养鸡养猪,安度晚年,媒体找出来爆炒,这可是永葆本色的好例子呀。媒体真是少见多怪,这位回老家的高级官员,至少还给配了秘书、专车,有司还专门派了一名民警设岗保卫他。不要说今天美英等西方国家的政客卸任后过着平民生活,就说我国古代高官致仕回乡成为普通田舍翁,史书上也比比皆是。朱元璋特别担心退休高官回家后作威作福,曾经派人去一位致仕尚书家暗访,在田间差人看到一个老头插秧,问:“某某老爷家怎么走?”这老头站起来说:“我就是。”《万历野获编》说当过首辅的申时行致仕回到苏州吴县后,“与地方官往还,修郡民礼甚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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