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走了十八年

第20章


人家可是做过宰相的,那重量级远非一个政协副主席能比。明朝的魏骥当过礼部尚书――那时候的礼部相当今天的中宣部、文化部、教育部、新闻出版总署、广电总局、国务院新闻办等机构的总和,退休后回浙江萧山老家,照样接官府派给的差事。有一年御史前来巡察,作为地方耆老代表,魏老爷来为御史的船泊岸时引缆,以示郑重。御史老爷看他气度不凡,问他姓名,他说“我叫魏骥”。再问,便道“萧山魏骥”。御史刨根问底,老魏就说:“尚书归老萧山魏骥。”吓得御史惶恐不已。清代乾隆朝的陕西人王杰,殿试是状元,最后做到领班军机大臣,也就是宰相。――状元宰相那是读书人的人生两大顶点,前面说的申时行也是状元宰相。八十岁时王老告老回乡,觉得自己一生宦游,见过太多的世面,就是没当过私塾老师。大凡读书人,也总有一个教师梦。于是应聘到一家富人做西席,人家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不像今天一个宰相级官员回乡,那地方媒体还不得疯了。一天,县令下乡,这家人办饭招待,让私塾先生陪席。县令看他年纪大,就谦让他坐上席,他毫不推辞就大咧咧坐下了,主人看到这样没眼力价的老头,很是没面子,吃饭时就问他:“老先生以前坐过几次上席?”王杰答道:“三次。”再问:“哪三次?”答曰:“第一次本人婚宴。”这没什么稀奇的,婚宴新郎得坐上席。“那第二次呢?”“恩荣宴。”旧时科考,殿试后进士由礼部设宴招待,叫恩荣宴,状元坐上席。主人惊问:“那第三次呢?”“第三次是功臣宴。”乾隆朝大将军兆惠平定西部,凯旋回京时照例献俘告庙,然后皇帝赐宴犒劳功臣。但主帅是武官,不敢坐上席,坐上席的得是在后方运筹的领班军机大臣即俗称的宰相。县令和主人一听,愕然而问:“先生到底是谁?”老头笑眯眯地说:“王杰。”――饶舌这些个故事,我只是想提醒一下,我们现在一些先进事迹典型人物,无论横向与外国比还是纵向与古代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分田了散伙了(2)
 
求爷爷捍卫“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社队经济那番话言犹在耳,局势说变就变。可政策就像挤牙膏一样,先不把最后的谜底告诉老百姓,而是一点点地给你。首先是分旱地、果树和山林,旱地主要种小麦、红薯、黄豆、玉米、辣椒、烟叶等经济作物,山林多是杉树和马尾松。就在这时,求爷爷等大队干部还在说,这坡地不能栽稻谷,队里没多少用处,干脆就分给社员各家各户种,也就是把自留地的面积扩大,水田可不会分。旱地都是因地而造,大大小小形状各异,而且远近不一样。好坏搭配抓阄,我家所分的三亩旱地,零零碎碎分布在十几处,最远处差不多在三华里外,挑一担牛粪到地里,累个半死;挑红薯、黄豆、小麦回家时同样累个半死。我家分的林地不多,也在三华里之外,我一共都没去过几次。随后的若干年里,水田随着居民迁出迁入调整,我那份水田早归还政府了,但旱地、林地价值不大,变动起来太麻烦,至今还保留分地时的格局。――也就是说,本人的名下还有旱地和林地,这才有点当“地主”的感觉,在城里,你买多少套房子,呵呵,也没这种感觉。
就在1981年收晚稻的时候,终于从公社传来很确切的消息,水田在来年开春之前一定分完。晚稻,将是生产队最后的集体收获。虽然干部传达一个新名词“联产承包”,说和解放前单干完全不是一码事。可农民一听,自己种自己的地,自己吃自己打的粮食,自己去交皇粮,不是单干是什么?我外公很少来女儿家,分田前他特意来到我家,和我爷爷一对老亲家聊了很久,两位对土地爱到骨髓的农民展望着分田后的日子。外公说了句到现在还让我佩服不已的话,他说:“要说和解放前单干确实还是不一样,那时候田是自己的,可以买可以卖;现在田只能种,还是集体的,人家可以收回去。”他坚信以后总有一天可以买田卖田,还特意嘱咐三舅给大舅写信时捎上一句话:把工资存起来,以后寄回来买田。让我妈嘲笑了一阵,说你想当地主,以后让人再没收,批斗你呀?今天想起来没读书的外公看到了土地承包的最本质问题:产权不归农民自己。尽管他也许不知道“产权”这个法律名词。
乡亲们掩饰不住兴奋,反正分田已经定局了,将来各干各的,不用那样哄着队干部了,队长派工再也不像往常那样顺利了,以前那些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也挑肥拣瘦,和干部讨价还价。因为记工分、定口粮这些治农民的“杀手锏”马上就要没用了,谁还用得着低眉顺眼地巴结干部。这让求爷爷这位老支部委员很是气愤,那段时间他的火气尤其旺,低头走路,再不看人,有时自言自语地说一句:娘卖乖,田还没分,一个个就翘尾巴了。大多数人在背后议论,说求爷爷的背更驼了。
往年晚稻忙完,我们队嫁出去的一个姑婆婆,就带着孙子,挎着篮子回来拾稻穗。姑婆婆嫁在新化县的大山上,水田少而且只能种单季稻,主要作物是红薯。而水田多的丘陵地区相比就比较富庶了,生产队收完稻子后,她就在后面一根根把遗失的稻穗拣起来。像求爷爷这样的干部尽管对社员很凶,但对远嫁的姑娘却是相当的客气,有时让打稻的故意将稻穗遗弃。――革命多少年,这点宗族的温情还能不时地闪现一下,娘家人想方设法让自己的姑娘在婆家能抬头挺胸,不管这姑娘多老,老到已是祖母。因此每一年,姑婆婆捡稻穗差不多能攒百把斤谷子。那一年,姑婆婆没来捡稻穗,也许他们那里也忙着分田?从那年后,再没有看到姑婆婆回来。
分田了散伙了(3)
 
一般晚稻收完农家就开始清闲,直到腊月准备过年开始忙碌起来,娶亲嫁女也多在腊月。那一年,娶亲的高潮提前来到,因为听说要按人口分田,定下亲的人家连忙和女方商量,尽快去公社登记结婚,尽快办酒迎进门。――这一幕和几年前最后一次福利分房相似,因为很多单位未婚职工没有资格参加分房。农村的风俗,哪怕扯了结婚证但没有娶进门,大家也不认可,要分田是相当的难。那些通情达理的女方父母倒是配合,因为知道迟早女儿都要嫁出去的;而有些女方父母因为还没结婚的儿子多,希望女儿分完田才嫁出去,把田留在娘家,便不同意立刻登记结婚,闹得亲家反目,甚至要退掉亲事。后来又传来消息了,说这田不是一分就定了的,三年一小动,五年一大动,根据每户人口的变化调整。但同样遏制不住结婚潮,农民最现实,对还没兑现的政策不敢相信,越早拿到手里才感觉到越真实。
分田前,各生产队把所有水田重新丈量,公社派来干部作为公证人。然后按照往年产量、灌溉方便程度,离村庄远近分成三等。每一等田按照生产队全部居民平均。我们生产队当时大约120人,130亩田,留出10亩机动,人均一亩,上等田、中等田、和下等田的比例大约是三分、五分和两分。先从上等田开始抓阄,三类田依次分完。如此,谁也没法耍滑,农民们自己在一起商量,想出了这种最大限度保证程序公正的办法。
那些日子,我家西边毗邻的队部兼仓库,整天人声沸腾,烟雾缭绕,到处是农民自己所烤晒的烟叶子呛人的气味。大人们坐在一起,一天天开会讨论分田的一切细节,有时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和队干部手指相互指着,嗓门大得要把屋顶震上天了,几乎要面对面打起来,年长的申爷爷站起来,慢吞吞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莫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申爷爷是读过几年老书的人。但谁都知道,分田中没有小事!
天渐渐地冷了起来,霜降了,整日坐着开会的人觉出来寒意。有人提议,将生产队存的一些松木劈开做柴烧。这一在以前看来十分荒唐的建议竟然通过了,反正这点木料也不够分,不如用来烤火。干透的松木劈开后,“噼噼啪啪”地燃烧,松香满屋,火光映红庄稼汉们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笑脸,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生产队队部人气这样旺,社员情绪这样高的时候,包括年底分粮食的时候。看到一根根可以做楼枕的松木化为灰烬,当过几任队长的满爷爷――和我同学的良叔的父亲,大声地吼道:“败家子,败家子!”而且拒不靠近火堆。年轻人哈哈大笑说:“满爷满爷,莫气坏了,你放心,田分完就不会有败家子了。靠近烤火呀,你不烤火这些木料未必就剩得下?”骂骂咧咧的满爷终于把凳子往火堆边靠了靠。
各家的老人,那段时间常对孙子们进行家史教育,告诉解放前哪块地属于自己的。我爷爷说得我们兄弟的耳朵都起茧子了,絮絮叨叨地一遍遍告诉我们,溪旁边那块鲤鱼大丘,是民国多少年,花了多少银元从谁家买的,从那以后收成如何如何的好,山半腰那几丘旱田又是如何买来的。他说要是这些“老业”能归我家和叔叔家分着,那该多好。也有人建议过,田的面积按人均分配,但具体地段应该照顾过去的“老业”,解放前所有者的后代优先。但这个大胆的建议立刻被否决了,那些解放前家里穷,没几丘良田的人家,往往是几十年来人口繁衍最快的家族,他们人多势众,当然不能同意,而且讽刺这种提议者说,照你这样讲,得去台湾将那些大地主请回来分田?国民党肯定高兴,你问共产党愿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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