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乌生

唐母断了药，身体不出意外地越来越糟。唐琼看着母亲一天天接近死亡，心却静下来了，脸上没有了忧色，如一湖平静的水，只是在旁尽心侍奉。
    男子则经常去山上砍柴。
    那天，男子本来是要走的，却被唐母的哀求拦住了。
    唐母拽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恳求道：“少侠，求你送我女儿到京城找她爹。到时一定会得到重谢。”
    男子的眼神冷若两池冰水，狠狠地说：“快放手。不然，我杀了你。”
    唐母脸上现出尴尬和困惑的表情，拽着男子的手也僵住了，求救似地看着女儿。
    唐琼以和好哥们儿玩闹的方式拍了下男子的背，嘻嘻笑着说：“他逗你玩呢。少侠这人很幽默。”
    男子狠瞪她一眼。
    她嬉笑如故。
    就这样，男子虽没有应允，却住了下来。
    唐琼看着这个阴郁的男人，暗想：大概大侠都是这样吧，外表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内心里像太阳，温暖着其他人。
    因此，她见男人终日闲得发呆，就上前拍他的肩膀道：“少侠，你与其呆坐着，不如去砍些木柴。”
    男子转过脸，诧异又厌恶地看着她。
    她笑嘻嘻地说：“拜托了。”
    她边说边把斧子塞到男子手里。
    男子无奈地哼了一声，拎着斧子走了。
    唐琼望着男子的背影，露出了欣慰的笑。
    在男子住下的第十天，唐母撒手而去。她是在深夜离开人世的，一脸安详，像是在做着美梦。
    春末的清晨，还有点儿凉意。唐琼照例起得很早，向母亲问安。
    她坐在床边，习惯性地拉着母亲的手，却像握住了一块寒冰，蓦地浑身冰凉，下意识地大哭。
    唐琼的哭声没有节制，悲痛凄惨，像能拉出人心里悲苦记忆的手。男子微微动容，踱步出了屋，站在院子里若有所思。
    天上的云悠闲地四处飘荡，不懂人间的悲苦，百无聊赖地看着人的悲欢离合和喜怒哀乐。
    太阳越爬越高，天地间渐暖。
    她哭累了，走出屋子，坐在院子中的小凳子上，目光呆滞，慢悠悠地说：“从今以后，我是独自一人了。”
    男子的喉结动了一下，略张嘴唇，却什么都没说。
    “我小时候就明白，她是为我活着的。我也是为她活着。相依为命，没有更好的说法了。现在，她怕成为我的累赘，擅自离开了。我的心，像被人掏走了。我不知道怎么活了。”唐琼哭腔说着，泪水又流不停。
    男子看着不远处的柳树，安静地听着。
    一只麻雀飞来，落在柳树上，往下好奇地瞧着。
    “小时候，看到邻家有人死，一家人哇哇大哭。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能哭得那么伤心。看着葬礼上吹吹打打，我混在其他小孩儿堆里看热闹。死亡，只是一个词语，并没有特别的含义。但是，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我平时是很坚强的，从来不肯轻易流泪，怕被母亲瞧见了，惹她伤心。刚才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控制不住，眼泪忍不住，不小心就哭了出来。”
    男子也坐在小凳子上，离唐琼几步远。
    麻雀开始欢快地鸣叫，小脑袋来回摆动着。
    两人抬头看着快乐的小麻雀。
    唐琼继续说：“我有时会想，做人还不如做鸟雀呢。做人，忙忙碌碌一整天，只是为了有个地方住，能三餐不缺，一辈子总是在为吃穿住耗费心神。做鸟雀多好，不必为了住的地方犯愁，停在树枝上，停在屋檐下，随随便便一块儿地方，就能藏在羽毛里睡个好觉；不用为一日三餐犯愁，饿了就寻些虫，或在田地里吃几粒麦子；高兴了就唱歌，不高兴了就蔫在树荫下。”
    这时，一只黑猫蹿出来，一口咬住了麻雀的翅膀，又狠咬几口。
    麻雀在黑猫的嘴里，成了一团血肉。
    黑猫含着肉，摇摇尾巴，得意洋洋地走了。
    几根麻雀羽毛打着旋儿从树上飘了下来。
    一直沉默着的男子，突然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唐琼恼羞成怒，捶打着男子，骂道：“你这坏蛋，你这坏蛋……”
    男子只顾着笑，忘了此时应该拔剑。
    邻居们很快知道唐母离世了，挨个来安慰唐琼了一通。唐琼也反复向他们表示，一定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会坚强地活下去。看着邻居们怀疑的表情，她差点儿赌咒发誓。
    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邻居们，唐琼开始为没银子买棺材犯愁。为了给母亲买药，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的银子。
    她东搜西找，终于无奈地揭下床上的破席子，用它将母亲的尸体裹住，算是大功告成。
    男子一句话也不说，骑着马走了。
    唐琼走出屋子时，见空荡荡的院子，苦笑着叹了一声，无力地坐在小凳子上，发呆。
    他终于走了。
    呵，他本就该走的。
    被他救了，又蛮横地支使他砍柴。他早就该走了。
    母亲走了。
    他也走了。
    我。
    我该……
    一滴。
    两滴。
    三滴。
    ……
    暴雨般洒在脚下的土地上。她无声地哭着，委屈地哭着。
    一个时辰后，男子骑着马回来了。后面跟了一辆马车，马车上装着一口黑漆棺材。
    唐琼见男子回来，喜出望外，扑了上去。
    距他一步时，她停住了脚步，怯懦地说：“我还以为你。”
    男子明白她的意思，没有辩驳，而是对赶车的两位伙计招手，示意两人抬棺材进来。
    两位伙计是好心人，把唐母的尸体放进棺材里，盖好了，又嘱咐了一些相关的事，才客客气气地离开。
    唐母的顺利下葬，则是靠赵家村的热心人们。农人的热情和爱热闹，把本应冷风凄雨的葬礼办得热热闹闹。
    残阳挂在天边，依依不舍地往下坠，墓地里只剩下唐琼和男子。
    唐琼跪在新坟前，头低垂着，几乎贴着新鲜的土。
    “娘！你苦了一辈子，终于走了。走了也好，不再在世上受苦。”唐琼的眼泪奔涌而出。
    “你怎么知道她苦了一辈子？”
    是男子的声音。
    唐琼受了一惊，立即恢复了常态，反驳道：“这是我亲眼所见。”
    “她做富家小姐时，不是自由自在，快活吗？她和你爹在一起时，不是幸福的吗？她看到你笑时，不是也笑的很开心吗？”男子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唐琼思忖了片刻，终于点头承认了，说：“谢谢。”
    男子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石头。
    “我自幼就羡慕邻家的孩子。他们都有个健全的家，严厉的父亲，慈爱的母亲。为什么只有我没有？为什么只有我要忍受这种痛苦？我恨老天的不公。我恨……”她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哭腔道。
    “有人天生是残疾，有人天生是孤儿。他们羡慕你，正像你羡慕别人有健全的家。既然命已定，为什么不能老实地接受呢？”
    唐琼突然愤恨道：“你这种活在福窝里的人，当然有闲心说些洒脱的话。”
    男子眼圈一湿，随即又成了个石头人。
    她知道自己话说重了，连忙转移话题道：“你叫什么？”
    一缕微风吹过，将男子的话轻缓地送入她的耳中。
    “乌生。”男子淡淡的说。
    “像个读书人。”她低声道，像在自言自语。
    葬礼过后，两人动身往京城去。
    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半月后，两人离风古城不远了。听人说，过了面前的这座山，便是风古城了。
    夕阳西下，夜色渐浓，唐琼指着在夜色的映衬下显出墨色柳条的歪脖柳树，说：“今晚暂且在这里歇脚吧。”
    乌生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
    柳树下卧着一个人，像是在睡觉。
    唐琼下马，走上前去拍拍侧卧着的那人。
    那人毫无反应。
    唐琼稍微用力一推。那人僵硬地趴在地上。
    她感觉手上粘上了黏糊糊的东西。
    血！
    她惊得往后退。
    这时，从草堆里跳出一个矮胖男人。他点亮了火把，在唐琼和乌生的眼前晃了晃。
    他瞧了眼躺着的死尸，一脸凶相地说：“你们这两个狗男女，杀了我兄弟。”
    唐琼慌了，忙解释道：“我们恰巧路过。”
    矮胖男人瞪圆双眼，指着唐琼的脸吼道：“你们想耍赖，我非报官不可。”
    男人的脸在火把的映衬下，像极了癞□□。
    唐琼忙拉着他的手，哀求道：“我们没有杀人。”
    矮胖男人指着乌生手中的剑，说：“他手中的凶器为凭证。”
    唐琼拉着男人举着火把的手，凑到乌生的剑前，说：“你瞧，没有血迹。”
    矮胖男人在尸身上摸了一把，在剑上抓出了一个血手印，狡猾地笑着说：“这不是吗？”
    唐琼随即明白了，指着男人，气得说不出话来。
    矮胖男人阴险地笑着说：“你们肯留下马和银子，也许。”
    他的嘴角突然渗出血丝。
    乌生从容地自矮胖男人身上拔出了剑。
    唐琼惊得呆在原地。
    他不耐烦地瞥她一眼，喝道：“还不快走！”
    唐琼愣怔怔地跟着。
    这好像和传说中的大侠不太一样啊。那人虽然讹诈，但罪不至死。他怎么就……
    唉！
    她想不通，苦着脸，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乌生举着火把，在前面寻路。
    腿累到酸疼时，两人发现了一大块儿平地。
    唐琼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要不在这里歇歇吧？”她征求乌生道。
    乌生微微点头。
    唐琼夺过火把，照亮了地面。
    地上有一处铺了干草，唐琼将火把随手扔了，喜滋滋地扑了上去。
    乌生神色一变，快步去救。
    但是，两张大网同时兜住了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