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乌生

黑夜无言，唯有树叶和夜风在轻缓地低语。它们议论着世人的隐秘。
    它们说，她是从恶梦中惊醒的。
    她又做了同样的梦。梦到了那个男人，和那把沾着鲜血的匕首。握住匕首的那双手如此熟悉。她了解这双手的一切。
    那把匕首狠狠地钉在他的胸膛上，占用了原本的空间。被挤出的鲜血汩汩往外流。也许是在梦中，血的颜色红得诡异，顺着匕首流下，落在了他的衣服上，洇湿了一大片，画成了一朵硕大的花。这朵花的茎长在地上，一截截的，与花断断续续地连接着。
    于是，她尖叫着从梦中醒来了。
    仿佛被匕首刺中的人是自己。
    不！
    比那还要恐怖。
    也许，那不是由于恐怖。
    大概。
    是……
    那种。
    吧。
    她抹去额头的冷汗，泪水却突如其来。
    泪水隐藏在黑夜里，砸在她的心上。那本该是个圆满的结局。可是，一条平坦的宽道，居然通向了悬崖。马车唱着欢快的歌，瞬间跌落崖底，摔得粉身碎骨。
    将军府向来醒得早，这都是因为宋敏。天还黑蒙蒙的，宋敏就扯着嗓子嚷嚷。
    “走，走，出去玩哟。”她一向大着嗓门肆无忌惮。
    其他人硬生生地从睡梦中被拖了出来。他们依旧躺着，只能无奈地笑。
    丫鬟小红是最有资格抱怨的。她要比宋敏早起半个时辰，伺候宋敏穿衣洗脸，否则就要挨骂了。
    有次不小心起晚了，就挨了骂。
    “你这懒货，难道等我伺候你啊！”
    清脆的一记，打在小红的背上。
    小红怯懦地微微张嘴，又乖乖地闭上了。
    一大早，宋敏就领着小红到了街上。
    中原大乱，灾民就涌向边疆，带来了些新鲜事（对宋敏而言）。在这些新鲜事中，乌巨侠，这个名字频繁地出现。
    传说，乌巨侠是上天派下来的，降生在柳城的小树林里。一大群乌鸦为他觅食，在大雪飘飞的日子里聚在一起，为他遮挡风雪。因此，他取名为乌生。
    刘巨侠看出他过人的天赋，收在门下。
    出师后，他四处打击豪强，挥金如土，和各路名媛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风流韵事。
    每天回家，她都会把关于乌巨侠的传闻讲给父母听。
    母亲乐呵呵地听完，总会夸一句：“这人真了不起啊！”
    “对呀，这样的男人真是世间罕见。”她骄傲地仰着脸。
    父亲总是会冷哼一声。
    她最厌恶父亲的这种态度：“怎么，你不信？人人都这样讲。”
    “正因为人人都这样讲，才会是假的。”父亲水波不兴。
    她仿佛受到了侮辱，气得哇哇叫：“我一定带他回来，让你瞧瞧。”
    “去吧。”父亲呷了口茶，声音散漫。
    就这样，她上街的意义成了探查乌巨侠的下落。
    这不，她早早地叫上小红，往街上去了。
    自难民大量涌来，原本无足轻重的小城，俨然成了大都会。这全赖于宋元治理有方，能将难民尽快地转化为劳动力。难民很快成了当地居民。于是，这个被贬来的将军，被百姓们热情地称为“镇南王”。
    四处逃难的人听说这里能活人，就源源不断地来。
    宋敏正是向这些人打探消息的。
    那些人知道宋敏是“镇南王”的独生女后，半是感恩半是巴结地，添油加醋地讲。
    这天，宋敏听说了那个消息。
    夜风吹得人浑身发凉，柳枝在黑夜里张牙舞爪。
    宋敏只顾着打马快行，竭力将黑色的风甩在后面。但黑色的风紧紧地裹在她身上，在她耳边吵嚷。她逃得越快，风嚷得就越凶。黑夜像个大箱子，把她锁在里面，任凭她努力挣扎。
    今天傍晚，她听说了乌巨侠在不远的南叶城里，就不顾夜黑路险，骑着“飞雪”疯了似地往那里赶。
    突然，“飞雪”一个趔趄，将她重重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她飞了出去，连打了几个滚，胳膊处被火烧了般地痛。有股黏湿的东西朝嗓子眼儿涌。她终于忍不住，吐在身上。
    一个浓黑的影子用力站起，但很快又摔倒了，发出一声无奈的嘶鸣。
    她躺在坚硬的地上，看着徒劳的“飞雪”，熄灭了疯狂的火焰。
    真得很累了。
    她安分地躺着。
    阳光斜斜地射在她脸上，如一床温暖的被子暖醒了她。她缓缓地睁开双眼，看着空中橙色的圆球发呆。
    “飞雪”瘸了一条腿，摇摇晃晃地立着。
    她想起身，这才感觉到浑身的骨头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躺了好大一会儿，勉强坐了起来，她才看到昨夜吐出的是血。
    颤颤巍巍的女子和瘸了一条腿的马在微凉的晨风里，犹如剪纸单薄，蜗牛般地向南叶城挪去。
    到了城里后，宋敏在离城门最近的客栈住下了。
    客栈伙计见她这副狼狈相，一脸嫌恶地往外推，直到宋敏掏出一锭银子，才笑盈满了脸。
    她躺在床上，一点儿也不想动弹，望着横梁发呆。
    伙计在外喊了几声“洗澡水烧开了”，得不到回应，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好一会儿，感觉不到动静，暗叫“不好”，就推门而入，急匆匆地往里冲。
    她听到“咣”的一声，勉强起身去看，看到伙计心安地笑。
    伙计笑着说：“姑娘，洗澡水烧开了。”
    “哦。”她有气无力地回应。
    她如迟钝的木头人，跟在伙计身后。
    足足休息了两天，她才恢复了元气。
    恢复了元气的她，又活蹦乱跳的，惊得伙计们咋舌不已。
    痊愈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打听乌巨侠的下落。
    在南叶城，探知乌巨侠的消息，仿佛在泥坑里抓了一把泥。
    乌巨侠这次来，闹得满城风雨。与以往不同，刚进城，他就嚷嚷：“老子是乌巨侠。”
    这句话瞬时搅乱了南叶城的风云。
    他却笑眯眯地，坐在马上望着慌乱的人群。
    最后，他挑中了南叶城最豪华的客栈。在这家客栈里，天字一号房是个小世界，有小桥流水，有个小花园。
    他毫不含糊地走进天字一号房。客栈老板见他没有付订金的意思，但不敢言明，只好眼巴巴地瞅着他打开门。
    他打开门，跨了进去，赞道：“不错。”
    客栈老板在一旁点头哈腰道：“你满意就行。”
    “你出去吧。”不容置疑的语气。
    客栈老板诧异地看着他，看了他坚定的神情好一会儿，才悻悻地退了出去。
    几个时辰后，乌巨侠又出现在客栈老板面前。当时，客栈老板正腹诽他，猛然见到本人，不由得一惊。
    茶盏从手中脱落，跌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哀鸣。
    乌巨侠却笑盈盈地坐下，不咸不淡地对客栈老板说了一大堆话。
    第二天，客栈门前立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累得人眼疼。大意不过是：乌巨侠心善，看破了善恶，打算给南叶城多金的恶人一个机会。多金的恶人只要肯掏银子，就可以继续活着。
    南叶城的富人们不敢肯定自己在乌巨侠的心中算是个好人，觉得还是掏银子安心。
    于是，乌巨侠很快请了几十个落魄剑客作为保镖，每天都能搂着青楼姑娘。
    因此，宋敏找到乌巨侠的住处，毫不费力。
    但是，她看着这位满眼淫光的枯瘦家伙，心中犯疑。
    乌巨侠笑嘻嘻地走近，手腻在宋敏的肩膀上，说道：“你只是为了见我一面？”
    那只手在她的肩膀上摩挲，宋敏感觉肮脏的猪在蹭着自己，但不敢躲避。
    乌巨侠得寸进尺地想摸她的脸颊。
    她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他缩回了手，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巨侠呀，怎么可能勉强你呢。”
    这句话却无法令她安心。
    这时，几十位剑客持着利剑对着两个人，一直退到了院子。
    乌巨侠见了，脸上的笑顿时熄灭了，急吼吼地骂道：“你们这群废物，快把他们赶走，别坏了我的好事。”
    那两个人都不年轻了，一个满头白发，一个黑发里零星有几根银丝。
    他们穿着宽松的长袍，兜满了风，在面目狰狞的人群里信步走来。
    剑客们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任凭两人走过。
    宋敏也呆立着，有黑云压城的压迫感。
    乌巨侠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最后被绊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那位稍微年轻的剑客手中多了把刀（大概是从某位呆立着的剑客手中取的），逼向了乌巨侠。
    刀很快，乌巨侠还没来得及喊，就被劈得血肉模糊。
    眨眼间，两人消失了。
    剑客们长舒一口气，手脚仿佛此刻才能活动。
    刚才的一幕，像是一场梦。
    唯有那具鲜血淋漓的尸体在提醒她，一切都是事实。
    她无法理解这一切，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