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乌生

“到宋将军府的路，还要劳烦小红姑娘带路。”白发苍苍的老人谦恭地说道。
    宋敏满不在乎地大手一挥，说道：“好说。”
    老人感激了几句后，以怀疑的语气说道：“小红姑娘不像是丫鬟啊。”
    宋敏心头一紧。
    “丫鬟向来唯唯诺诺，低眉顺眼，似小红姑娘这般豪爽的着实不多。而且，你骑着的那匹马，应该价值千金啊。”
    老人说这些话时，一直是笑盈盈的。
    宋敏陪着傻笑，心里却想着该如何蒙混过关，笑了半分钟，终于拿定了主意：“我进宋府没多久，小姐脾气又好，我的性子还没被磨软呢。至于这匹马嘛，是老爷送给小姐的礼物。小姐一向痴迷乌巨侠（说着，瞅向了那个沉默的男人），就令我骑着马寻你们，把你们带到宋府。”
    老人微微颔首，眼睛里却分明闪着“你撒谎”的光。
    你不相信我，但也无法证明我说谎，嘿嘿，宋敏暗想。
    “你家小姐真是个天真的人，居然把马交给一个入府不久的丫鬟。”一路上，这是沉默男子的第一次讲话。
    “无妨，只要她能把我俩领到宋将军府就行。”老人大度地说道。
    就这样，三人开始了疾奔向宋将军府的旅程。他们很急，像是去救火，天近黑时，才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两人老练地捡柴生火打猎，唯独宋敏心安理得地坐在一截圆木上，看着两人忙碌。
    晚饭过后，天早已漆黑。宋敏挨着老人，问道：“你们去宋将军府，有紧要的事吗？”
    老人嘿嘿笑了几声，说：“去和宋将军聊聊。”
    “只是聊聊？”宋敏揶揄地看着老人。
    老人坦然地哈哈大笑，笑罢，说道：“早点儿睡吧。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她看向沉默的男人。那个男人正在准备“床铺”。
    所谓的床铺，不过是在火堆周围清扫出一块儿干净地儿，用几十根树枝搭出一个小木架子。
    宋敏躺在“床上”，硌得浑身疼，翻来覆去地无法入睡，想找个人聊聊，以缓解此时的痛苦。
    可那两个人，早已在梦乡里了。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仰望这满天星辰，胡思乱想地入梦了。
    第二天中午，三人到了宋将军府前。
    守门的士兵热情迎了上去：“小姐，你终于回来了，可把家里老小急坏了。”
    宋敏见暴露了，嘿嘿笑着回头瞅着两人。
    老人的笑意更浓，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架势。那个男人显然早已明了真相。
    才进院子，宋敏就大声嚷嚷：“爹，娘，我把乌巨侠带来了……”
    丫鬟们瞧见小姐回来了，像被猎人瞄准的鹿，慌乱地跑了回去，向夫人报喜。
    宋夫人在丫鬟的簇拥下走了出来，一把抓住宋敏的手嘘寒问暖了好一会儿。
    几分钟后，宋敏才得空说道：“娘，我把乌巨侠带来了。”
    宋夫人摸着女儿的头夸赞道：“好啊，你真能干。”
    宋敏兴奋地指着不远处的两人说：“就是他们。”
    两人走了过来。
    宋夫人看着老人道：“乌巨侠，久仰久仰。果然超凡脱俗。”
    老人忙说道：“宋夫人，鄙人葛天霸。那位才是乌巨侠。”
    宋夫人以方才的语气对乌生说道：“乌巨侠果然一表人才啊。”
    乌生散漫地说道：“巨侠，是别人叫着玩的。叫我乌生就行。”
    几人闲聊着走进了正堂，按主宾位置坐定。
    正说话时，宋将军回来了。
    宋将军看向乌生，愣在正堂门口情不自禁地说道：“原来是你。”
    葛天霸诧异地看着乌生。乌生微微摇头。
    宋将军走进去，坐在主位，才继续说道：“当年，我是羽林卫护队队长，押着你进京。”
    “嗯。有这回事，也有这么一个人。”
    “后来，我听说你死了。如今看来，那一定是谣言了。”
    乌生沉默不语。
    宋将军叹了一声：“世事变幻，我被排挤出来，做了边疆的将军，你却成了世人歆慕的乌巨侠。”
    “我对往事不感兴趣。”乌生的语气冷硬。
    葛天霸接过话茬儿：“我们见你，有重要的事要做。”
    宋将军困惑地看着两人。
    “农民军计划攻打京城。我听说宋将军积极备战。不知你是什么态度？”葛天霸的笑里藏着杀意。
    宋元哦了一声，正色道：“我家世代为国尽忠，从不苟且偷生。”
    “看来你只能死了。”乌生的语气有丝无奈。
    宋元突然哈哈大笑，说道：“我在京城时，听说了个有趣的故事。当年，柳淑妃诞下一位皇子。国师志圆算定，这位皇子会毁了本朝。先皇仁爱，暗地送这位孩子到了柳城。你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权力斗争时的谎言竟成了真。可怜先皇爱子心切啊。”
    其他人惊奇地看着乌生。
    乌生淡然道：“前世而已。”
    他继续说道：“看来我只好杀了你，成全你为国尽忠的心。”
    他站起身，缓步逼向宋将军。
    苍茫的夜色里，她屏住呼吸，趴在又长又密的草丛里，看着不远处的两个身影。
    不远处的篝火旁，两个身影在火光的照映下，忽短忽长，模模糊糊。他们准备睡觉了。
    她紧紧地攥着匕首。雕花的匕首反射着月亮冰凉的光。
    十岁时，在众多的生日礼物中，她唯独选中了这把匕首。
    当时，父亲慈爱地摸着她的头，夸赞道：“我女儿一定会是个女豪杰。”
    想到父亲，一股悲伤直往上冲。
    她的耳朵分外敏感，几乎能感受到那两个人的每一次呼吸。
    机会来了！她抑制住兴奋，隐忍地向前缓缓挪去。
    如狩猎的虎，悄悄地靠近。
    近了！
    近了！！
    近了！！！
    她几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终于！
    终于……可以报仇了。
    她高高地举起匕首，狠狠地刺了下去。
    呀！
    他睁着眼呢！
    那双眼如星辰般耀眼，盯着她。
    她瘫软在地上，匕首落在一旁。
    她绝望地哭了，仿佛幼鹿被杀时的哀鸣。
    “我办完最后一件事，会把这条命送给你的。”声音一贯地冰凉坚硬。
    哭声停住了，她半信半疑地看着这个可恨的男人。
    乌生的脸在火光的闪动下半明半暗。
    不知怎的，她相信了这个男人的话。
    自那以后，三人结伴而行，疾驰向柳城。一路上，宋敏零零散散地听了天下大势：镇南王死后，朝廷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农民军肆无忌惮地攻向京城。数月后，京城被攻破。农民军首领坐上龙椅，改了国号。
    她明白，乌生的所作所为，加快了天下太平。但是，她无法不恨他。
    她更恨自己，恨自己把狼带回了家。
    等，只等完成最后一件事，女儿就可以为你报仇了。她望着乌生的背影暗想道。
    到柳城后，乌生径直上山了。
    战乱多年，草一个劲儿地疯长。分不清道路，三人在野草间跋涉。草的尽头，是三座坟墓。
    她瞥了眼，暗记下了名字：刘浩、蒲兴、唐琼。
    乌生静默地对其中两座坟墓磕头，又浅笑着摸遍了另一座坟墓的每一个字。
    指纹摩挲着每一个字的印迹。浅笑里混着无尽的哀伤。
    在那个瞬间，她有了奇妙的感觉，想探询这个男人的过去。
    在坟墓前待了一个时辰，乌生领着两人继续往山上走。
    半山腰里，几间瓦房围成了一个家。
    宋敏感觉到乌生失去了平日里的沉稳。
    乌生如阔别多年的游子，手指不安地搓着，犹豫了一会儿，才怯怯地叩门。
    开门的是个农家妇女。她看着乌生的眼神，像是看着多年未见的丈夫。
    她突然兴奋地跑回去，冲屋里大喊：“唐生，你爹回来了。小燕，你师父回来了。天赐，你爷爷回来了……”
    一个酷似乌生的青年，一个俊俏的女子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跑到了院子里，见到乌生，却呆在几步远。
    “我回来了。”
    她感觉到了其中的歉意。
    这几个人环抱着乌生，只有那个小孩子瞪着好奇的双眼。
    她看向葛天霸。
    葛天霸眼睛里噙着泪花。
    三天后的清晨，清爽的空气里混着凉意。宋敏到了院子，看到躺在摇椅里的乌生。
    乌生回头看到宋敏，笑了，说：“我的事做完了。”
    心像被人捅了一刀，没有预想的愉快，宋敏逼自己笑：“好啊。”
    其他人陆续醒了。
    乌生看着天上的云，缓缓说道：“请你把他们叫来。”
    其他人很快聚在了乌生面前。
    乌生躺在摇椅里，眼睛盈满了笑，说：“最近几天，我一直在回想过去。我一生受困，活在别人的牢笼里。我满腔怒火，总想毁灭牢槛。有人恨我，有人爱我。爱我的人因我而死，我杀死所恨的人。我在世上奔波，几乎得不到安宁。我累了，想一睡不醒（那些人急切地要说话，被乌生制止了）。我欠她一条命（乌生指着宋敏），该还给她了。这是我的决定，你们不准阻拦，也不准恨她。”
    乌生说完，走向宋敏。
    宋敏的泪开始奔流，一直往后退。
    乌生的手里陡然出现那个雕花的匕首。匕首闪着寒光。
    宋敏忘了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几个人簇拥在乌生的尸体旁大哭。她只感觉到脸上两汪水凉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