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33章


不大一会儿,两辆大马车来到胡同口,车上跳下十几个大兵。
  “把那屋的箱子全部拉到连部去!”
  大兵们跟着詹四,进了房间,七手八脚,把二十个木箱抬到车上,拉到兵营去了。
  姚以宾抽足了大烟,飘飘然往回走。离客栈老远,就看见几个闲人,站在街上交头接耳,小声说着什么。姚以宾也没在意,步伐轻盈地走进客栈。进了大门,詹四从账桌后面站起,笑着和他打招呼:“哎哟!姚掌柜回来了。”姚以宾看他笑得古怪,心里头有点纳闷。詹四话音未落,呼啦闯上来两个大兵,一边一个拧了他的胳膊,吓得姚以宾差点儿背过气去。
  兵们用麻绳将他绑了,姚以宾大叫:“你们干什么?你们……”他觉得嘴里像塞了一把炉灰,一点唾沫都没有,嗓子眼儿也被堵住了,喊出的声音很小,自己听自己的声音特陌生。大兵们非常有劲儿,连推带搡,把他弄到他住的房间。姚以宾看到墙根的木箱一个也没有了,屋里坐着一个军官,那人铁青的脸上布满麻子,满面凶气,看见这人,姚以宾的腿当时就软了。
  仓麻子跷着二郎腿,斜了一眼姚以宾,阴阳怪气地问道:
  “叫什么名字啊?”
  “小人叫姚以宾,老总,小人没有罪呀!”
  “你是干什么行当的呀?”
  “开、开古玩店的。”姚以宾的两条腿一起在颤抖。
  “你犯了法,可知罪吗?”
  “小人不知。”
  仓麻子一阵冷笑:“不知?好!给你松松皮你就知道了。带走!”
  姚以宾张张嘴要说什么,他的嗓子眼儿像堵了一把黄土,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姚以宾被大兵押出客栈,推上马车,引来好多闲人围观。姚以宾觉得人们的目光锥子一样刺在他脸上,他惶恐地垂下头,上了马车,宛如进了冰窑,冷得心里抽搐,浑身颤抖,呢子礼帽早已不知去向,散乱的头发,随着脑袋不停地抖动。姚以宾身旁挤着大兵,他不敢抬头,更不敢张望,只听到马蹄的嗒嗒声和自己怦怦的心跳。也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大车拐了两个弯,嘎然停下,接着是一阵纷乱的吵嚷声,大兵们纷纷跳下车,姚以宾也被枪托打下车来。
  姚以宾被大兵带进连长的办公室,进行审问。麻子连长坐在办公桌后面,冲着他冷笑,然后一努嘴,上来两个大兵,搜了姚以宾的身,姚以宾眼看着自己的怀表,八百元的银票和四十多块大洋被大兵抢走,他心疼得差点儿晕过去。他想说,连长,这些大洋都给您,就把我放了吧,但他却不敢说,他跟木来什么都敢说,跟连长就是不敢。他是听到大兵恭恭敬敬地叫“连长”才知道这个麻了是连长的,连长姓什么他都不敢问,他怕挨打。搜完身,连长开始审问。
  仓连长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卷,不断地吞吐。在缭绕的青烟后,连长的脸色飘忽不定,一会儿黑红,一会儿青紫。姚以宾希望连长吐出的烟雾飘到自己这边来,他要好好闻闻烟味,他太想抽烟了。
  连长问道:
  “姓姚的,你犯了大法,知道吗?”
  “小的不知道。”
  话音刚落,上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大兵,抡圆了胳膊,一个嘴巴把姚以宾打倒在地,等姚以宾爬起来时,他的嘴角已流着血,半个脸肿胀麻木,耳朵里嗡嗡乱响。
  连长又问:“姓姚的,你犯了大法,知道吗?”
  姚以宾听到这声音好像比刚才小了很多。
  姚以宾回答说:“知道。”
  “你砍了多少个佛头?”
  “小的买了二十个。”
  “啪”地又是一个大嘴巴,姚以宾木胀胀的嘴里忽然多了一样硬硬的东西,他用舌尖顶了一下,原来被打掉一颗牙齿。
  “你砍了多少个佛头?”这回,连长的声音更小了。
  “二十个。”姚以宾咕噜道。
  “多少?”
  “二十个。”
  “盗过墓没?”
  “没,没有……”
  “敢说没有?拉出去,上大挂!”
  上来两个大兵,架着姚以宾的胳膊,像拽死狗一样把他往外拖。姚以宾听说过上大挂的厉害,他大喊:“小人冤枉!”
  姚以宾被拽进一个大房子里,房子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屋子没有顶棚,黑糊糊的梁柁裸露着,一根粗麻绳横搭在大梁中间,绳子一直垂到地上,大绳的一端系着两根细麻绳,好像两根蛇信子。大兵给姚以宾松了绑,姚以宾感到一阵轻松,另一个兵用细麻绳拴了姚以宾的两个大拇指,那一个拽着绳子的另一头,向后跑了几步,姚以宾呼地被吊了起来。吊起的那一刹,他的手指并没有疼,而腹内的五脏六腑却像撕碎了一样,疼痛难忍。随着一声惨叫,姚以宾哗地尿了裤子,热尿顺着裤腿流到地上。
  姚以宾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晕了过去。
  大兵把他卸下来,用凉水浇了,带到连长办公室。
  仓麻子叼着烟卷问他:
  “你盗墓没盗墓?”
  “盗了。”
  “东西在什么地方?”
  “都在……都在……店里。”
  “我告诉你,你砍一个佛头,就够我砍你脑袋的罪了!”
  一句话,姚以宾又尿了裤子。
  仓连长一声冷笑,挥下手说:“带走!”两个大兵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到牢房里。这是一间黑洞洞的屋子,屋里空气混浊,又臊又臭,地上乱堆着干草。听到牢门关上了,姚以宾才一头躺在干草上。尿湿的裤子,已经冰凉,被打肿了的两肋疼痛难忍,一个牙被打掉,还有两个活动了,他的两个眼睛肿得像水铃铛儿似的,只剩一道小缝,什么也看不清楚,两个耳朵里像有无数的小虫儿在叫。只有他的鼻子还和往日一样的灵敏,他从腐臭的乱草中闻到一股死亡的气息,姚以宾想:这回我是死定了,没想到大风大浪都闯了过去,回到家门口反倒送了性命。一想到死,他从脑门儿一直凉到脚心。
  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冤了,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儿还没有做完:约翰逊的大洋还没到手,柜上的大洋不一定落在谁的手里,都一处的烧麦还没吃够,皮条胡同的彩明还没有相会,最为遗憾的是这辈子还没到过大上海!上了一次刑回来,他的两个大拇指肿得像擀面杖一样粗,胳膊都错了骨缝儿,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腔子里烧着一团火,嗓子干得冒烟,脑袋嗡嗡地响。
  姚以宾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能活下去。他幻想着杨春华能来救他,花多少钱都可以。姚以宾想,只要能逃出这地狱就行。姚以宾骨子里爱财如命的禀性被彻底摧垮了,他暗下决心,想尽一切办法保命要紧,就甭管花多少钱了,就是倾家荡产,只要能逃出命去就行。不管去打小鼓儿,还是拉骆驼送煤,只要能逃出命就行,姚以宾呜呜地哭了,他哭着喊了一声“大小子他妈!”
  这天晚上,姚以宾死狗一样趴在地上,疼痛和噩梦交替折磨着他。第二天早上,昏迷的姚以宾被惊醒,牢门打开了,姚以宾又被拉出去上了一次大挂,拖回来被扔到稻草上,姚以宾开始呕吐,他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尽了。姚以宾的脖子已经支撑不住脑袋,心里一阵阵地悸动,耳朵里老是嗡嗡直响,腔子里的五脏六腑全部碎了。他再不想大洋,再不想皮条胡同,也再不想大上海了,只想痛痛快快喝上一顿水,然后快点儿死了,他实在受不了这个罪。他觉得自己身体的部件全都废了,就是放出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儿,还不如早点儿死了。
  姚以宾对活着彻底丧失了信心。 
  
 
 兵营 
  姚以宾把帽檐压得低低的,戴上墨镜,遮住肿胀的眼睛,慢慢走出屋子。他透过镜片,看到大马车上装佛头的土黄色的木箱,这些佛头又回来了,姚以宾觉得恍惚之间,好像做梦一样,一阵满足之后,又突然感到若有所失。
  那天下午,杨春华在丽影照相馆接到姚以宾的电话,他正陪着酒友黄一平聊天。放下电话,马上要了六国饭店,找约翰逊说话,不巧约翰逊不在,只好陪着酒友又说了会儿闲话,黄一平请他去东来顺吃饭。杨春华喝得晕头涨脑,回家去睡觉,早把姚以宾的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天醒来,恍惚觉得忘了点什么事儿,一时却想不起来,忙忙活活,一上午过去了。快到中午,照相机忽然坏了,照相师傅请杨掌柜看,杨春华鼓捣一气弄不明白,忽然想起了约翰逊,因为平时相机有毛病就是找他修的。这时杨春华才记起姚以宾的事儿。
  杨春华早早吃过午饭,就给约翰逊打电话。
  “哈罗!您是约翰逊先生?”
  “您是哪一位?”
  “我是杨春华。”
  “杨老板您好!怎么样?姚掌柜回来没有?”
  “我正想告诉您,他已经回来了。”
  “东西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二十个,一个不少!”
  “很好!我马上就到您那里去。”
  挂了电话,杨春华忙给洪通客栈打电话,找姚以宾。
  对方回答得支支吾吾,说姚先生出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杨春华也没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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