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36章


仓麻子再次举起杯来,说:“请!”姚以宾只好站身起来,他觉得手里的酒杯沉重无比,他的右臂还在轻轻颤动,酒杯里的酒洒了出来。仓福全一饮而尽,姚以宾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放下酒杯。
  仓福全夹了一大块鱼,送到姚以宾的小碟里,说声“吃”,接着又夹了一块,张开大嘴吃了,勤务兵又满上酒。仓麻子叹了口气说:
  “姚掌柜,不是兄弟埋怨您,您和大将军是亲戚,为什么不早说呢?您若是早说,别说二十个佛头,就是二百个,也没有什么鸟事儿呀!”
  姚以宾感到莫名其妙,他像个傻子一样,瞪眼看着仓连长发愣。
  仓连长又举起酒杯,一本正经地说:“常言说,不打不成交。也是咱哥儿俩有缘,就算认识了,以后有用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大将军跟前,还要多替兄弟美言。来,为咱哥们儿的交情干杯!”
  几句话,说得姚以宾哭笑不得。他迟疑地举起酒盅来,还没凑到嘴边,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喊:“报告连长,客人到了!”
  仓连长说声:“快请!”同时站起身来,姚以宾看到进来个人,穿着一身西服,瞧着这身衣服显得那么熟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来人和他打招呼:“老姚!”听声音是杨春华,看人也是杨春华,姚以宾睁大眼睛再看,确实是杨春华。他撇了撇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姚以宾越哭越厉害,哭得杨春华的眼圈儿也红了。
  仓福全见来客衣着高雅,器宇轩昂,对他不理不睬,知道来者不善,锐气早就减了一半;又见姚以宾满腹委屈,痛哭不止,他站在桌旁没有了章程。杨春华见姚以宾鼻青脸肿,衣服带血,知道是麻子连长打的,心想:你害了人,反来请他吃饭,明摆着是收买人心。仰仗着自己和大将军认识,杨春华压根儿没把一个小小的连长放在眼里,他气愤地嚷道:“是谁这么凶,把我们姚掌柜打成这样?”
  姚以宾指着仓麻子,带着哭腔控诉:“都是他给我上的大挂!”说罢,咧着大嘴失声痛哭。
  杨春华被激怒了,伸手揪住麻子连长,大声质问:“你凭什么往死里打人?走,到大将军府上说理去!”
  两个卫兵早就过来,一边一个,扭住杨春华的胳膊。姚以宾看仓麻子一甩粗胳膊根儿,立马儿止住了哭声。仓麻子一下来了威风,一声断喝:
  “放肆!怎么敢这样对待贵客?”两个卫兵立即撒了手,仓连长双手抱拳,笑对杨春华:“先生不要发火,有话坐下慢慢说。”
  杨春华环顾左右,两个卫兵怒目而视。再看仓连长,似乎脸上的每一个麻子都带着笑意,弯腰展臂,做礼让状。杨春华从从容容地说:“有话你说,我听着呢!”
  仓福全说:“姚先生受了点儿委屈,这事儿全是误会。他姚先生和张将军有亲戚,为什么不早说?兄弟若是知道,谁敢动姚大哥一根毫毛,我枪毙了这帮小舅子!虽然砍佛头是犯法,这事儿要看看是谁干的。别人干就犯法,姚大哥干就没事儿!咱们上有天,下有地,凭良心说:那天弟兄们把姚先生抓来,多亏我来维护,要是公事公办,恐怕早就没命了。不信你可以问问姚先生。”说完,恶狠狠地盯着姚以宾,杨春华也看看姚以宾。
  姚以宾心想,就是你这麻子抓的我。但是,他被仓麻子的目光镇住了,此刻什么也不敢说。刚才他见了杨春华,好像见了亲人,所有的委屈,都哇哇地哭了出来,看到两个兵拧杨春华的胳膊,又吓出一股尿来。他不知道杨春华认识张将军,以为老杨编瞎话来蒙麻子连长,趁着救星杨春华在,赶快逃命要紧,万一暴露了自己和大将军没有亲戚,弄不好脑袋就得搬家,想到这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仓福全见姚宾脸都白了,就步步紧逼:“姚掌柜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杨春华又看看姚以宾,姚以宾歪着脖子点了点头儿。
  杨春华心里明白,这麻子说的是假话,不管怎么着,他给了我面子,我应该见好就收,弄僵了没什么好处,救人要紧,要出佛头更要紧。仓麻子见杨春华沉吟不语,就说:“这位先生,若是瞧得起兄弟,您就请坐!”杨春华略一点头儿,坐在空位子上。
  仓连长下令:“重新上菜!”
  勤务兵撤下桌上的菜,换上热菜。
  仓连长对杨春华一抱拳:“请问先生贵姓?在何处发财?”
  杨春华冷冷地回答:“姓杨,在外交部。”
  “请问台甫怎么称呼?”
  “杨春华。”
  “大将军和我还有姚大哥,我们是一圈儿亲戚。”杨春华又说。
  “兄弟叫仓福全,是个粗人。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吩咐一声就行。”
  “常言道,能请神就得能送神。”杨春华说,“我大哥的那些货,请你用大车送到琉璃厂。”
  仓福全爽快地说:“这事儿好办,一会儿就送到,保证一件儿不少!”
  吃完饭,杨春华对姚以宾说:“大哥您先休息一下,我上街去给您买件衣服。”
  仓福全叫勤务兵给姚以宾端来一盆儿水,姚以宾洗了脸,仓麻子自己回办公室去了。饭桌的酒菜早就撤空了,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姚以宾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又等了好长时间,不见杨春华回来,姚以宾有些害怕,他坐在凳子上打瞌睡,后来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人摇醒,原来是杨春华回来了,杨春华递给他一件烟色的长袍,一顶黑色的礼帽和一副墨镜。
  姚以宾脱下破衣服换上长袍,裤子还散发着尿臊,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站起来走两步,腿已经不听使唤。仓福全进来说:“现在正在装车,二位是跟车走呢,还是另雇洋车?”杨春华看看姚以宾,姚以宾说:“您说吧。”杨春华说:“我们单走,东西就送到东琉璃厂的多宝阁吧。”仓福全说:“您就放心吧,保险没错。”
  姚以宾把帽檐压得低低的,戴上墨镜,遮住肿胀的眼睛,慢慢走出屋子。他透过镜片,看到大马车上装佛头的土黄色的木箱,这些佛头又回来了,姚以宾觉得恍惚之间,好像做梦一样,一阵满足之后,又突然感到若有所失。
  他听到仓连长对赶车的兵大吵大喊,他把墨镜对准仓连长,看见他脸上的麻子全是紫色的,这些麻子,让他想起一件事儿。他从容地走向仓福全,客气地说:“好像还有点什么事儿。”仓连长说:“有事儿您说。”姚以宾说道:“我那张银票和四十块大洋……”仓连长道:“哎哟喂!你不提我还忘了,等等,我这就去给您拿来。”仓连长去了一会儿,拿着一个暗红色的跟头褡裢回来,交给了姚以宾。
  姚以宾看见自己的东西,不禁鼻子一酸,接过来,先验看了银票,又一块一块地数了大洋,确认正确无误,最后拿出小鼓儿大小的怀表,看那表针在欢快地走着,说声“齐了”,掖在裤腰上,告别了仓福全,和杨春华一起缓缓走出营房。因为裤子里多次遗尿,裤裆里铁片儿一样,又凉又硬,划得他大腿里子生疼生疼的。
  姚以宾听到杨春华对他说:“回去洗个澡,再修理修理您那门脸儿。” 
  
 
 騄耳 
  陈紫峰参照古人论述,根据多年的思考,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古玩可以进德修身、陶冶性情、补正史料、传播技艺。他的著述深入浅出,阐述精细。
  浮云散去,又是个好天气。
  陈紫峰研究甲骨文的著作《契文六书》和《甲骨断代》相继出版。今天书肆送来样书,陈紫峰洗手燃香,把两本书供奉在叔叔的遗像前,尔后低头默哀。
  良久,抬起头来,他轻轻舒了一口气。自己终于没有辜负抚养、教导自己成人的叔父,用了一年半的时间,写出了这两本书。他在心里默念:但愿这两本研究甲骨文的著作,能让叔父的在天之灵聊以慰藉。陈紫峰在香烟缭绕的小书房里静坐片刻,尔后来到店堂。
  陈紫峰从账房先生那里要过流水账来,久违的账簿有些生疏。他翻开账本,略略地浏览一遍,惊奇地发现,在自己几乎全心关注甲骨文,相对忽视店里生意的情况下,销售额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大大地增长了,利润更是可观。
  陈紫峰更清醒更释然地认识到:人没有钱是不行的,但绝对不应该把钱看得高于一切。如果一个人的一生不遗余力,完全为了聚敛金钱,这个人一生忙忙碌碌,表面看起来轰轰烈烈,好像很充实,实际上他是最空虚的,因为聚敛的贪欲会使他精神苍白,感到一无所有的悲哀。
  告别了叔叔的小书房,陈紫峰的生活逐渐走上了正轨。
  本来,做生意事务庞杂,要收货,卖货,送往迎来,生活是没有规律可言的,还要搜寻古书,积累学问,遍观文物,广开眼界;还要寻师访友,切磋学问。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为写好一本全面研讨古玩的学术著作《古玩秘鉴》服务。
  为了写好《古玩秘鉴》,陈紫峰对自己的时间做了严格的安排:早晨散步,瞻仰箭楼,为的是荡涤肺腑,激励志向,强健体魄;上午读书,记笔记,写心得,博采众长,积累学识;下午逛书肆,会朋友,赏书画,拓古铜,搜寻资料,广开眼界,晚上静下心来写作,从晚饭后一直写到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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