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37章


  陈紫峰每日清晨早起,先去遛弯。他沿着杨梅竹斜街西口一直向东,走到东街口,沿煤市街向北,再经廊房头条,去前门大街,到箭楼前转上一圈。自从前门拆了瓮城,箭楼和正阳门就成了孤零零的两个庞然大物,巨门岿然耸立,巍峨高大,气势磅礴。陈紫峰每来到古老的正阳门前,就会体会到一种历史的沧桑之感。雄关宏伟高大,而个人却显得那么卑微渺小,微不足道;古楼永寿,人的生命却是如此短暂,转瞬即逝。因此,在有生之年,绝不能浪费时间,蹉跎虚度。
  陈紫峰感慨一番,就围绕箭楼转一圈,他站在箭楼的南面向北眺望,看见壮观的天安门,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住在北京,这是无比的荣幸;北京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大书,博大精深,包罗万象,蕴藏着华夏文明的精华;北京是文化的大海,深邃浩渺,漫无边际;北京是个大古董,古远精深,高雅神奇。
  每到这时,陈紫峰就想:我居住在北京,就要对得起北京,我陈紫峰托叔父的福,在北京扎下根来,有幸看到那么多书籍,接触到一些名流学者,收藏一些稀有的古代青铜器物、碑帖造像、甲骨筮片。我虽然是个商人,同时也应该是个学者,因为我在北京的最高学府读过书。我不仅读过中国的四书五经,也读过西方的学术著作,我知道做生意的道理,知道做学问的道理,更知道做人的道理。我通过做生意,积累一些资金,收购一些文物,购买一些书籍,这只是个基础,在这个基础上,认真地研究学问,写出有力度的作品,为民族做点儿事情,这才是人生的真正目的。当今国运衰微,残暴奸佞当道,有识之士,报国无门,要想对国家,对民族有所贡献,只有埋头搞学问,写出几部像样的书来,才不辜负平生所学。
  每当从前门回来,陈紫峰都精神饱满,朝气蓬勃。回家的路上,有时到观音寺,有时在煤市街随便吃点儿早点,然后溜溜达达回到博文斋,一头扎进自己的书房里。
  中午,除非有重要客人,陈紫峰一定回到家里,和妻子、儿子共用午餐。
  午饭后,是陈紫峰一天最为活跃的时候。他满面春风地坐在博文斋店堂里,端着一把时大彬制的宜兴紫砂壶,喝着龙井香茶。一到这时,博文斋就热闹起来,有到店里来出卖青铜器的,一般都在这时看货。
  博文斋左近的古玩铺掌柜,不断有人过来聊天,经常来的有:韫古斋的萧敬之、积古斋的迟一民、淹古斋的洪自珍,大家谈的话题大都与古玩鉴赏有关。有时光顾的还有金石学家罗振玉、大学问家王国维,他们谈论的话题大多是金石学、甲骨文。
  有时前来做客的是同文馆的同学,他们都是政府的官员,谈论一些风华正茂时节的往事,有时也给陈紫峰带来外国顾客。还有一些书法、篆刻的文友前来闲聊,他们谈论的当然是写字和治印。凡有客人来聊天,陈紫峰从不放弃向他们学习的机会,他善于抓住时机,向人提出自己一时弄不懂的问题。
  朋友们各有专长,知道陈紫峰博学且不耻下问,所以都乐意与他共同探讨学问,做到知无不言。陈紫峰和朋友谈天,每每都有大收获。在陈掌柜和朋友们高谈阔论的时候,博文斋的伙计、学徒、甚至连管账的臧先生都聚精会神地听他们的谈话,从中能学到不少知识。
  只有远远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灰头发老头,半闭着眼睛,对什么都无动于衷。那老头看上去有七十岁了,一脸的核桃纹,脑后还留有灰色的辫子,那辫子又细又瘦,活像一根老鼠尾巴。就连店里的伙计、账房先生也不知道老头是干什么的。老头总是一声不吭,到时候吃饭,没事儿就半闭着眼睛坐在旮旯里,陈紫峰也不给任何人介绍,就连与他最亲密的萧敬之也不知道老头的来历。朋友们都知道紫峰忙于写作,谈话总是适可而止。
  陈紫峰送走朋友,就到几个书店去转悠。他最常去的是西琉璃厂的德古斋、遂文斋、大雅斋、宝古斋,书店掌柜及伙计他都熟悉,有的书店还卖他的书籍。陈紫峰一到书铺,就钻进书堆里,寻找他需要的书籍。
  为了撰写《古玩秘鉴》,陈紫峰收集到近百种有关古玩的古籍,像南北朝陶宏景的《古今刀剑》、虞荔的《鼎录》、谢赫的《古画品录》,唐朝张彦远的《历代名画集》、韦维的《墨薮》,宋代赵希鹄的《洞天清禄集》、郭若虚的《图画见闻志》、刘周密的《云烟过眼录》、刘敞的《先秦古器记》、吕大临的《考古图》、《考古图释文》、薛尚功的《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王黹夂的《博古图》、王俅的《啸堂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佚名的《续考古图》、《宣和画谱》及《宣和博古图》等四十多种,另外还有明、清学者关于专论古董的书籍六十余种。
  除此之外,还要旁征博引,购买相关书籍,如《博物志》、《西京杂记》、《东宫旧事》、《事物记原》、《事物异名志》……
  每次从书铺回来,陈紫峰照例到店里看看账目,和账房先生、伙计们聊聊天,然后回家吃晚饭。
  晚饭之后,便回到小书房,沏上一杯清茶,静坐桌前,展纸研墨,准备写作。这时已经夜深人静,他焚香抚琴之后,便坐在桌前写作,这是陈紫峰一天中精神最为亢奋的时刻。
  他的《古玩秘鉴》工程浩大,内容涵括书画、碑帖、造像、铜器、玉器、瓷器、名石、印章、古墨、烟壶、牙雕、古币……五十多类古玩器件,分门别类,系统汇论,探索源流,辨别真赝、研求切实,论证有据。在该书的自序中,陈紫峰写道:
  …………
  著作开宗明义,先写了古玩的功用,陈紫峰参照古人论述,根据多年的思考,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古玩可以进德修身、陶冶性情、补正史料、传播技艺。他的著述深入浅出,阐述精细。
  陈紫峰每天只写两千多字,他写得从容不迫,蝇头小楷工工整整,从来不涂不改。写的时候,有时要看实物,有时要看照片,还要参照古籍图谱、昔日的拓片。他从天黑一直写到夜半,放下笔,到院子里活动一下,万籁俱寂,月明星稀,古老的北京正在沉睡。陈紫峰活动一下身体,又回到屋里,拿出布皮的日记本,伏在案上写日记。
  他写日记简要概括,只略略数笔,记载当日之事:
  ……
  陈紫峰日复一日,坚持写了七个月,洋洋四十万字的书稿终于在年底完成。《古玩秘鉴》一书由文苑斋刻印发行,书印出来,已是翌年春天。卖书的那天,陈紫峰就坐在书铺内,当他看到络绎不绝的读者争相购买自己的著作时,快慰之情油然而生。陈紫峰想,古人说,人生有四大快事:“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虽然没有提到“著作问世时”,但此时此刻,陈紫峰确实体验到少有的欢愉。
  文苑斋掌柜曹先生亲自交给陈紫峰二十本样书。
  陈紫峰留下两本,余下的分别赠送亲友。那天,陈紫峰拿着书袋,内装一本《古玩秘鉴》,到鉴宝斋向老前辈金治国先生请教。金先生见陈紫峰来,含笑相迎,陈紫峰拱手行礼,分宾主落座之后,金治国高兴地说:
  “风笙贤侄,大作问世,可喜可贺!”
  原来,金治国听说文苑斋在卖《古玩秘鉴》,昨天让学徒去买回一本,学徒讲述了买书拥挤的情形。
  陈紫峰谦恭地一笑,回答道:“谢谢老叔鼓励!”
  说罢,从书袋里取出书来,双手呈给金先生:
  “请老叔指教!”
  金先生接过散发着墨香的《古玩秘鉴》,翻开来看,扉页上工工整整地用小楷写着:
  金世叔老大人教正
  世侄紫峰持书
  民国十一年杏月
  金治国拿出买的那本来,笑着说:“我读这本。您赠送的那本,我好好收藏着。”
  陈紫峰闻言大为感动。
  金治国说:“贤侄大作问世,京华纸贵。刚才有人去文苑斋买书,已经告罄。贤侄这书在社会上大受欢迎啊!”
  陈紫峰收敛笑容,认真地说:
  “刚才文苑斋曹雪松先生打给我电话,说书已经卖完了,商量再版。书卖得这样快,是我事先没想到的。并不是小侄拙作写得成功,只说明社会上对古玩著述需要迫切,因为购买此书的朋友,只是凭着书名而来,对书的内容并不了解。社会对此书这样欢迎,我不但不以为幸,反而感到愧疚。近四五天,小侄粗粗翻看一遍拙作,疏略之处、错误之处甚多。我和曹先生商量,容我半年时间,好好修改一遍。老叔古玩知识高深,恳请读后给以指正。小侄有疑难问题,随时来请教,万望老叔勿嫌麻烦。”
  金治国笑道:“老朽才疏学浅。既然贤契瞧得起老夫,我先拜读,倘若发现不当之处,斗胆提出,共同切磋。”
  “谢谢老叔支持。”
  告别了金治国,陈紫峰又分别给琉璃厂的几个朋友送了书。
  那以后,陈紫峰的生活依然如故,早起去前门遛弯儿,上午闷在书房看书,下午接待朋友、去书肆访书,晚饭后修改作品。因为修改毕竟要比写书从容,所以他的时间也比较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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