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39章


  那人没用让,自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还不住地悠荡着二郎腿。
  过了一会儿,那人打了两个哈欠,流出鼻涕眼泪来。他斜着眼睛对长生说:
  “请你们掌柜的来,我有重要事儿。”
  长生请来师叔田守成,田守成含笑对那人点头:
  “先生有事儿?”
  那人稳坐着问:“您就是、就是大掌柜的?”
  田守成回答:“大掌柜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您有事儿可以和我说。”
  “还是等大掌柜的回来吧。”那人又打了一个哈欠,之后,像坐在家里一样,打起瞌睡来。
  将近中午的时候,萧敬之才从廊房二条回来。田守成说:“师兄,这位先生找您。”
  萧敬之一看不认得,忙和那青年人打招呼:“您好!您找我有事?”
  “您就是、就是大掌柜的?”
  萧敬之见那个主儿没拿东西,心里疑惑。那人站了起来,左顾右盼一下,低声说:“找个地方说话。”
  萧敬之说:“请跟我来。”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店堂,来到后院。萧敬之打开一间屋门,说声“请!”二人进入一间小屋,坐下之后,那人从大褂的衣兜里,拿出一个鸭蛋大小的红布包,慢慢放在桌子上,轻轻打开,里面包着一层黄绸子,再打开,现出一个金灿灿的鼻烟壶,青年人伸出鸡爪一样的手,将烟壶在桌上立好。
  古玩行里人的都知道,鼻烟来自欧罗巴洲。满清以来,北京人有一种特殊的嗜好,就是闻鼻烟,相传有一句话,叫“宁可一日不吃饭,不可一日无鼻烟。”因为清代的皇帝都喜闻鼻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以鼻烟为奇珍异宝,亲王、贝勒、文武大臣,都以鼻烟为上赏,上下为此,相沿为礼,人人为此,相习成风。
  据说闻了鼻烟,文人构思可醒脑,官员清谈可助兴,即使是苦力,抹上鼻烟,打上两个大喷嚏,也可大大解乏,于是贫富贵贱,无不好之。鼻烟的优劣说道不少,盛鼻烟的鼻烟壶更是无奇不用,洋洋大观,有金属珐琅、玉石、翡翠、碧玺、玛瑙、象牙、犀角、虬角、密腊、松石、琥珀、珊瑚、玳瑁、文竹、陶瓷、紫檀木、木变石多种制品。单单玻璃烟壶,就有单色玻璃、搅色玻璃、套色玻璃、金星玻璃、玻璃珐琅、玻璃内画……
  萧敬之拿起烟壶,觉得手头挺重,知道是铜胎掐的金丝,后烧珐琅。细看那烟壶,高约一寸八分,腹部扁圆,足型椭圆,两面开光,内绘蔚蓝天、绿草地,草地上立一丹顶白鹤栩栩如生,立鹤仰头望天,天空有两鹤高翔,回首顾盼,三鹤呼应,别有情趣,两面图饰相同。壶的两则为浅绿地儿,錾花镀金阳纹折莲纹。上面是錾花镀金铜盖,轻轻拧下铜盖,下面连着象牙小勺。
  萧敬之轻轻将盖儿盖上,看那鼻烟壶,精巧秀美,金碧辉煌,雍容富丽,透出一派富贵气。萧敬之断定,这东西一定是宫廷珍品。青年人吸了一下鼻子,抓过鼻烟壶,用黄绸子小心翼翼地包好,又裹上红布,掖在大褂大襟下的口袋里。萧敬之想,虽然我看是个好东西,但鼻烟壶毕竟不是字画,还是请紫峰大哥看看再说。于是,对青年人说:
  “您这个鼻烟壶能交给我吗?我请一个朋友看看。”
  “敢情萧掌柜是外行啊!”青年人不无讥讽地说。
  萧敬之脸一红,解释说:“我的一个朋友喜欢收藏鼻烟壶,我给他看看,看他能不能买下 。”
  青年人掏出烟壶,交给萧敬之,说:“越快越好,我到前边等您。”
  萧敬之拿着布包,过街来到博文斋,正好赶上陈紫峰没事儿。萧敬之慢悠悠地说:“大哥,请您看样东西。”说着,一层层打开小包,拿起珐琅鼻烟壶交给陈紫峰。陈紫峰接过,仔细看了,连连说好。又问:“这是哪个府里出来的?”萧敬之简要说了那个年轻人的形象,陈紫峰说:“不用说又遇上一个败家的。不过这壶应该是一套,一共三十个。”萧敬之想,这一套要是三十个,我就买下来,送给紫峰大哥。他一直想送给陈紫峰一件像样的礼物,只是没有相当的,他想抓住这个机会。正好来了两位篆刻家拜访陈紫峰,萧敬之包好烟壶,告辞回店。
  萧敬之看到青年人在店里看画儿,和他点点头儿,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后院,进入小屋落座。萧敬之将小包放在桌上,青年人打开看了,重新包好,掖在兜里。萧敬之问道:
  “请问您的鼻烟壶要卖多少钱?”
  “这不过是件儿小东西,谈不上多少钱。您想买好东西,明天到我府上去,带上三万、五万块的银票。我有个毛病,想卖东西,当时就要银子,隔上一宿,给的价再高,我也不卖了。您带着银票,看中了东西,当时交票子。看不好东西,您带着您的票子走人。告诉您,空着手去我可不接待。”青年人说完,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声“得,我要回府了。”便弯着腰走出小屋,萧敬之跟出来,在小院里问道:
  “请问先生府上?”
  “东四十条,姓萨。”
  “好,明天我带着银票去府上看货。”
  “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一言为定。”
  第二天吃过早饭,萧敬之和师弟田守成雇了两辆洋车,到东四十条去。他们挨着号找,终于看到一个大宅门,门上有刻着“萨邸”二字的木牌,玉阶朱楹,门簪上有两个醒目的大字曰:“吉祥。”
  这是个五进的大四合院,门户之高,气派之大,比温季澄的有过之无不及。拍打门钹之后,门房问清是琉璃厂古玩店的,即领着萧、田二人去见少爷。过垂花门,走抄手游廊,在三进院的影壁内停下,有听差的过来,门房与听差的交代了,自回前边去了。
  听差领着萧、田二人走过穿堂,穿堂地正中放着一个紫檀镶玉松竹梅兰大屏风,转过屏风,是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庭院里有一对泥鳅背的大鱼缸,二人站在院里等候。
  听差的通报一声:“琉璃厂客人到!”房里走出穿着襟袖滚边氅衣儿的老妈子,不紧不慢地给客人打帘子。萧、田走进屋里,只见昨天的那位少爷拱手相迎,萧、田还了礼,分宾主落座,胖丫头献上茶来。
  萧敬之喝着茶,看屋子的陈设,棚上悬挂着两对宫灯,正面高悬一块蓝地儿金字大横额,是何子贞书的“松筠永春”四字,下面一副大中堂,是元代钱选画的《岁寒三友图轴》,两边是一副对联,也是伊秉绶写的:
  轻研竹露裁唐句
  细嚼梅花读汉书
  下面是一个红木雕花大长几,几上安放着一个紫檀雕花大理石座屏,淡墨云天,浅墨峰峦,浓墨流水激石,几前就是他们喝茶的黄花梨木的八仙桌。萧敬之环视四周,看见西面的碧纱橱下,有一个黄花梨木的多宝格,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格儿都空着,只有三个格子上有东西。中间大格里摆放着一个霁红的天球瓶。萧敬之想:“可惜这个家,东西叫他糟蹋得所剩无几了。”
  喝了两口茶,萨少爷盯着萧敬之的眼睛问:
  “萧掌柜,昨天看的那个鼻烟壶怎么样?”
  “东西很好,是宫里御用的。”
  “好眼力!我就愿意和您这样的行家打交道。”
  萧敬之微笑地问道:“请问,您的烟壶是一只呢,还是一套?”
  萨少爷放下茶杯,对着萧敬之晃着脑袋哈哈大笑,笑罢朗声说道:
  “想不到萧掌柜还真有学问。实不相瞒,这烟壶一套共三十个,是红毛英吉利进贡给乾隆爷的,乾隆爷赏给我祖太爷。这套鼻烟壶是金丝珐琅的,开光图里画着丹顶鹤,从一只到三十只。好家伙!当年我祖太爷一天换一个鼻烟壶,刘罗锅羡慕得不得了,对我祖太爷说:‘老王爷的烟壶就是皇历,一看壶上几只仙鹤,就知道这天是初几十几二十几!’”
  萨少爷端起茶碗又放下,感慨地说:
  “我小的时候,我爷爷就用这套烟壶,那气派就别提了。咳!没想到传到我这辈就保不住了。”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站起身来。
  萨少爷走到西墙 ,站在一个精雕螭纹的红木橱柜前,从腰里拿出一串铜钥匙,开了橱上的铜锁,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四方匣来。少爷将方匣放在八仙桌上,萧敬之一看,是个紫檀嵌玉万福宝匣,匣面精雕细刻,上面以白玉镶嵌十个蝙蝠,四个万字儿。少爷拉开宝匣侧面的铜环,抽出一个小屉来。萧敬之眼睛一亮,抽屉里是金光闪闪的金丝珐琅烟壶。萧敬之点了一下:横着五排,竖着三排,一共是十五个,他还看到,下面还有一层抽屉,知道是三十个没错了。萧敬之心花怒放,真是天遂人愿,终于为紫峰大哥物色到礼物了,他抑制着心中的狂喜,表面不露声色。
  萧敬之和田守成轻拿轻放,细心观看那些精美的烟壶,三十个鼻烟壶,型制、大小、颜色、纹饰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开光图里的白鹤,不仅是数量之差,每个画片的构图绝不雷同,仙鹤方向、动作神态各异,同是飞翔的白鹤,找不出一个相同的姿势。
  萧敬之看着,心里暗暗叫好。他抬头看了一眼田守成,田守成微微点头。
  萧敬之将鼻烟壶一个个按顺序放进抽屉的小方格里——小方格都贴着大绒,然后轻轻关上抽屉,笑着问萨少爷:
  “您这套烟壶,要价多少钱?”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