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41章


后来又请手艺高超的细作木匠,打制紫檀嵌玉万福匣。一切都做好了,雇车拉到东四十条萨玉堂家,拿给小舅子看。
  萨玉堂看了,赞不绝口:“姐夫,这回我算服了。”假行家说:“一切具备,只欠东风,以后就看你的了。”于是假行家就教给萨玉堂怎样和韫古斋通话,见了萧敬之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萧敬之到家来怎么说,拿什么样的做派,然后叫他反复操练,就是不让他给萧敬之打电话。萨少爷早就不耐烦了,问了好几回:“我什么时候跟韫古斋联系?”假行家总是笑着说:“不急。”
  这天是个阴天,看来明天也不会晴,假行家觉得是时候了,就对他小舅子说:
  “行了,就是今儿个。” 
  
 
 盐罐 
  姚以宾先后从约翰逊手中得到两万大洋的银票,加上柜上的积蓄,也换成银票,急急带回家里,把老婆、孩子全轰出去。
  姚以宾从军营大牢出来,天天闷在家里不敢出门,一是鼻青脸肿的,没法出去见人,与此相关的是内心创伤惨重。从大牢里出来,有如从地狱里爬出来,非人的严刑折磨赶走了姚以宾的真魂,他从骨子里自轻自贱:一个小老百姓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就像一只小鸡,说杀就让人给杀了,没死就算拣了一条命。
  每当回忆起吊在大房子梁柁上的粗绳,还有大牢里的稻草,姚以宾就胆战心惊,无名的恐惧不时地袭击着他。有时他什么都没想,坐着坐着,猛地全身爆发出一阵激烈的颤抖。
  这时,他左眼的下眼皮一直连着嘴角,也跟着突突地跳,好像有一条虫子从皮里肉外快速地钻过去。姚以宾在家养了八天,脸上的肿全消了,他不断地对着玻璃镜子端详自己的脸,左眼眶下边多了一圈儿黑,张开嘴,上边掉了一颗门牙,他对着镜子咧咧嘴,越看心里越堵得慌。后来跑了两趟西单,花钱把门牙镶上了,镶牙回来,觉得嘴里胀乎乎地难受。
  呆在家里的姚以宾喜怒无常,他怕嘈杂,他需要安静,不愿意听人说话,一听到胖老婆、两个小子的说话声,心里就烦得要死。他冲着他们大声吼道:“都给我滚出去!”孩子老婆就悄没声地溜出屋去。等他们娘仨全走了,屋里没人,他又害起怕来。姚以宾从骨子里害怕孤独,剩他一个人的时候,姚以宾会突然大喊:“人呢,都他妈死绝了?”有一回,胖老婆进来晚了,姚以宾“哗啦”一声掀翻炕桌,茶壶、茶碗统统落到地上,摔得粉碎,他老婆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以为他疯了。
  胖老婆偷偷对大小子说:“你爸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从此,大小子和二小子像避猫鼠似的,不敢和他爸面朝面儿。一天三顿饭,都偷偷挤在厨房里吃,吃了爸爸的剩饭剩菜,一抹嘴赶紧颠人。胖老婆在厨房刷锅洗碗,也不敢弄出一点声儿来,收拾完了,再也不敢到街坊那里去聊天,提心吊胆地坐在厨房里,什么时候姚以宾叫她,她才麻溜儿的进到屋里来。
  说也奇怪,经过这场大灾大难,姚以宾反倒把大烟戒了,白酒却是越喝越邪乎。每天,姚以宾都起得很晚,早晨只喝茶水,晌午和晚上都要喝酒。胖老婆叫大小子买了两瓶烧酒放在碗橱里,丈夫什么时候要酒,手到擒来,喝完一瓶,再买一瓶补上。每次喝酒之前,姚以宾都要说上一套话:“凉酒伤肺,热酒伤肝,不喝伤心。喝呀!”吱地一声,下去半杯,他喝一口酒,吃一口菜,他的下酒菜是都一处的马莲肉、全聚德的烤鸭、便宜坊的清酱口条。姚以宾的两个大拇指,上大挂抻的,快赶上食指长了,又红又肿,夹不住筷子,他只好用手抓烤鸭和口条,喝上五、六杯酒,看着像半截胡萝卜一样的大拇指,姚以宾就哭开了,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连哭带诉苦:
  “都是为了你,还有那两个小王八羔子,老子差点儿送了命!呜呜,呜……”
  胖老婆听了,先是用袖头抹眼泪,然后就陪着哭,泣不成声。
  姚以宾在家折腾了半个月,哭了三十回,扌周 翻了六回桌子,后来再喝酒,他就不哭了,他开始唱,他唱的不是歌,也不是戏,谁也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有时音儿高,有时音儿低,声儿低的时候,就像有病呻吟,声儿高的时候,简直是干嚎。
  姚以宾唱了六天,终于缓过了神儿来,他不再无缘无故地打哆嗦,晚上睡觉也不做噩梦了。第十六天早上,姚以宾照着挂在墙上的玻璃镜子,紧绷着嘴角,端详自己:额头多了一道皱纹,脸上的胡须有如乱草,再看自己的眼睛,镜子里的那双眼睛有些陌生:目光凌厉,布满血丝。他对着镜子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
  “老子不能老在家猫着,老子要杀回琉璃厂!”
  “老子死都死过一回了,还怕个鸟?”姚以宾又说。
  他找来剃刀,抹上肥皂,对着镜子刮脸,把脸刮得没有一根胡茬儿,然后擦洗干净,穿上酱紫色团鹤花缎大褂,戴上驼色呢子礼帽,末了儿,又戴上墨晶眼镜,走到头发胡同口上,叫了辆洋车,坐上,大喝一声:“东琉璃厂!”
  洋车在古韫斋门口停下,姚以宾给了车钱,径直走进店去。霍连生第一个看出他来,兴奋地大叫:“掌柜的,掌柜的回来了!”
  伙计们围上来,亲热地问寒问暖。姚以宾也不摘墨镜,一脸的乌云,用鼻子哼着,大家见掌柜的心里不痛快,再不敢多言多语。姚以宾坐在红木雕花圈椅上,问霍连生:
  “看到门口那个卖破烂的了吗?"
  “那人卖的都是新瓷器,没有什么好货。”霍连生回答。
  “我没问你这个,我问是谁让他在窗户底下卖的?”
  “没有谁呀,他自己蹲在那儿卖的。”
  “这门口成了破烂市儿了。”姚以宾怒气冲冲地说。
  过了一会儿,姚以宾忽然站起,对霍连生说:
  “你去,你去把他那一挑东西全砸了。”
  霍连生笑嘻嘻地,想说:“掌柜的您真会开玩笑”。看到姚以宾墨绿色的眼镜后面蹿着火苗,吓得他把话咽了回去。
  “你不去我去!”姚以宾说完就冲了出去。
  卖新货的黑瘦子把挑子放在路边,自己贴墙根坐在柳木扁担上,傻呵呵地看着街上往来的行人。他希望有人买他的瓶瓶罐罐,换几个钱,回家买棒子面。姚以宾冲到他面前,双手抱肩,居高临下地问:
  “你这一挑破烂儿,要多少钱!”
  黑瘦子以为来了买主,乐不可支,站起来回答:
  “我这瓷器论件卖,您要那一件?”
  “一挑全要。”姚以宾平静地说。
  黑瘦子乐了:“您全要好说,就给二十块吧!”
  姚以宾抢前一步,抓起左边筐里一个人头罐,高高举起,猛地向筐里砸去,只听夸嚓一声脆响,一筐壶碗几乎全被砸碎。黑瘦子像木雕一样,瓷在那里。姚以宾又到右边筐里,拿起一个帽筒,抡圆胳膊,狠狠砸在筐里,那一筐瓶子、罐子也大都被砸得稀碎。黑瘦子傻了,眼里含着泪水,嘴唇哆哆嗦嗦地指着姚以宾:“你这个人,你……”
  姚以宾从容不迫地掏出二十块大洋,扔在地上,大声地说:
  “记住,以后不许到这门口卖破烂儿!”
  姚以宾的举动,引得路上行人驻足观看,自家店铺的伙计和邻家店铺的伙计、学徒也都趴门窥视。除了多宝阁、古韫斋的人不敢言声外,瞧热闹的人都悄悄议论:
  “好家伙,火气真够大的!”
  “明摆着欺侮人。”
  “这人和土匪差不多!”
  “仗着有几个臭钱,烧的!”
  这件事儿激怒了一个人,那就是假行家贾美周,他刚和萨玉堂在正阳楼喝了酒,到琉璃厂转转。萨玉堂怕碰上萧敬之,自顾回东四十条了。假行家远远地看着气势汹汹的姚以宾,心想:你姓姚的不就是一个打小鼓儿的吗?这琉璃厂还没有你小子戳棍的份儿!想当年,我家老爷子给老佛爷当采买,那是什么身份?京城里的人谁敢不恭敬?这二年,你姓姚的有了那么几两银子,小人得势,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在大街上见面儿,还得我先和你打招呼,你算个什么东西!假行家越想越气,他往前走了几步,对黑瘦子大声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懂事儿?人家花钱,买了你的东西,你应该把筐里的东西,给他倒在铺子里!”
  围观的人,轰地一声笑了,笑声极大地刺激了姚以宾,他受不了在众人面前遭人耻笑,当时他正往店铺走,立即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冲着满脸通红的假行家大叫:
  “假行家,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你他妈才吃饱了撑的呢!欺侮一个吃亏挤咕尿的剥皮鬼,看你有多能耐?”
  “我能不能耐关你屁事,你算哪条河里的泥鳅?”
  “老子是琉璃厂的贾泥鳅!今天就来撅你的棍儿!”
  假行家说完,哈下腰去,端起破筐,哗啦一声,把一筐碎瓷倒在古韫斋的门口,卖呆的人们亢奋起来,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叫。
  姚以宾脸色变白了,他不及细想,抢上前去,要揪假行家的脖领子,大叫:“老子打扁了你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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