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街

第42章


假行家也不言语,闪身躲过,运足力气,照着姚以宾的肚子就是一拳,把姚以宾打了个趔趄。姚以宾就势弯腰,从破筐里抓起一个瓷片,照着假行家的脸戳了过去,假行家没想到姚以宾会这么狠毒,当时就把脸吓黄了。
  在这紧急关头,他们两个人中间插进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萧敬之。
  萧敬之一声不响,一手攥住姚以宾的腕子,一手抢下瓷片,扔在地上,连推带搡,把姚以宾弄进古韫斋,姚以宾的嘴里还在不住声地骂,不过骂声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冲了。假行家见萧敬之把姚以宾推进屋去,可来了精神,撒着欢地骂祖宗。萧敬之又从屋里返回来,去拉假行家。这边姚以宾又探出脑袋,指天画地地骂假行家。萧敬之急了,大喝一声:“霍连生,把你们掌柜的拽回屋去!”霍连生和几个伙计拽着胳膊,硬是把姚以宾拉到太师椅上,紧紧关上店门。
  这边假行家指着两筐碎瓷,对围观的人诉说姚以宾的罪状,萧敬之不由分说,将他拉到自己的韫古斋。外面的黑瘦子收拾了 筐子,嘟嘟囔囔着走了,众多的闲人也逐渐散去。
  假行家平时和人打架,全是为自己的事儿,在晓市买东西戗人家行,和买主吵架,闲着多嘴,褒贬古玩,引得卖主发怒和他嚷嚷。真正为了打抱不平,和别人打架,这还是头一回,所以他觉得自己颇为光彩。
  萧敬之叫长生沏茶,请假行家坐下,耐心地对他劝解一番,不外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能谅解尽量谅解”,“动起手来,谁打坏了谁都不好”等等,假行家掰着手指头数姚以宾的混账事儿,萧敬之只是劝解,不说姚以宾一句坏话。
  开始进来时,假行家脸色煞白,骂了一通,又喝了两碗茶水,脸色渐渐缓了上来,头上也见了汗珠。他一想姚以宾拿着带尖的瓷片向他刺来的样子,心里就后怕,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心咕咚咕咚跳个不停。假行家端起茶杯,看着萧敬之圆圆的脸,厚厚的嘴唇,平静专注的目光,心想,还多亏眼前这个萧敬之,要不是他出来救驾,自己今天说不定就被姓姚的给毁了。
  此时此刻,贾美周的良心发现了,他心里不是滋味儿地想:我还真对不起萧掌柜,不应该设计坑他。萧敬之见假行家端着茶杯,睁着眼睛死盯着他,心想,真不知这人心里琢磨什么呢。
  从那以后,假行家对姚以宾怀恨在心,老是琢磨着怎么坑他一下,他知道,对姚以宾这样的小人,插钎设套不管用。这小子全指着卖货蒙人,就是偶尔卖上一两件真货,也是花小钱,捡漏拣来的。他绝不会像萧敬之那样,花上两万块买一套鼻烟壶。
  想了多少天,愣是没想出坑姚以宾的辙来,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只有指名儿道姓儿地骂他。假行家一天到晚尽在琉璃厂泡,除了陈紫峰的博文斋和姚以宾的古韫斋、多宝阁三个店不进,其余的店全进,进屋坐下就讲姚以宾的缺德事儿:
  “咱们就说说姚以宾这小子。他一个大字不识,还要冒充有学问,他是癞蛤蟆上厨房——愣充大麻子丫头!有一回,在宣武门,他吃着烧饼看城墙上贴的告示,有个睁眼瞎子看着告示问他:那是什么?他说:烧饼。那人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一点儿一点儿的。姚以宾说,那是芝麻。那人指指告示上的字:我说那黑的!姚以宾看着烧饼说:芝麻糊了!”听的人忍不住笑。
  假行家来了精神:“姚以宾开古玩店之前,是干什么的?是打小鼓儿的。打小鼓儿也没什么不好,凭力气、凭眼力、凭撞大运挣钱吃饭,可他偏要冒充阔佬儿。他家有一块肉皮,每天早晨吃完窝头,用肉皮把嘴蹭得油亮,然后上天桥,泡在茶馆里愣充茶腻子。有一天,姚以宾正在茶馆里三吹六哨:今天早上我在正阳楼吃的大螃蟹!正说着,他的儿子慌里慌张地跑来,大叫:爸爸,不好了!姚以宾问道:何事惊慌?他儿子说:你蹭嘴的肉皮被猫叼跑了!姚以宾急了,忙说:你妈怎么不去追呢?他儿子说:我妈的裤子不是叫你穿来了吗?”
  说得满屋子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还有更可笑的呢!我给你们说一说姚以宾逛窑子的事儿。那年,姚以宾不知怎么挣了俩土鳖钱,心血来潮去石头胡同逛窑子。他三下五除二办完事儿,躺在床上缓了缓劲儿,拉过女人要干二遍,女的伸过手来要钱,姚以宾说,进门时交了四块大洋。女的说:那钱让干一回,再干还要交钱,没钱你就颠人,少和我废话。姚以宾想啊,就这么一会儿,哄弄去老子四块大洋,真是有点冤大头。走到过道,趁人不备,偷了窑子一块闹表,哈腰解下脚带儿,把表吊在大裤裆里。说也真巧,不早不晚,正好走到门口,那块闹表铃铃地响了,被妓院里捞毛的抓住,扒了裤子,拉到大街上一顿饱打!”
  还没等他说完,人们就忍不住地笑,等他讲完了,有人笑得喷出了茶水,有人笑岔了气儿。一个掌柜的捂着肚子说:
  “我说行家,你糟贱人……你糟贱人,也不看看日子。”说完又笑。
  假行家一本正经地说:“我告诉你们,我贾某人说的可是实事,一点儿不打折扣,不信你们问姚以宾去!”
  姚以宾想去逛窑子。但是,他不想到皮条胡同去,他不想再找那个彩明了,他认为彩明有些俗不可耐,他要到鸳鸯楼。姚以宾知道,八大胡同妓院星罗棋布,独占鳌头的要属鸳鸯楼,鸳鸯楼有几个名妓,其中最负盛名的花魁就是随娇凤。他听说随娇凤色艺双全,不但长得漂亮,什么琴棋书画,歌舞弹唱,无所不精。随娇凤身价特高,她陪的人都是有身份的,尽是前清的贝勒,民国的总长,银行的经理,大商号的掌柜……总之,既要有钱,又要有势。一般没钱没势的,没有一个敢往她身上寻思。
  姚以宾就敢,他想:不就是钱吗?别人花多少,我姚某就花多少。
  从兵营的大牢里出来,姚以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在花钱上。从前的姚以宾,是一块大洋掰两半花的主儿,现在完全想开了,钱这东西,你有再多,都不能说是你的,只有花了才真正算你的。在兵营里被吊在大梁上,吊死过两回,假如一桶凉水浇不过来,什么都没有了,家里藏的银票,柜上的大洋、真假古董,一切的一切都是别人的了。也该着我姚以宾福大命大造化大,硬是从阎王爷的大堂里逃了出来。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下半辈子就应该是这么个活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该花钱就使劲儿花,别把银元当回事儿!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钱收回来。
  姚以宾跑了一趟山西,又在家养了半个月,前后一个半月,这么长时间,把两个店铺交给别人,恐怕钱、物上会有什么差错。和假行家打架的第二天早上,姚以宾先后看了两个铺子的流水,一篇儿一篇儿地看完账,卖得还不错,两个店铺,四十六天一共卖大洋三千六百块。姚以宾查看了银票、大洋,看到账款相符,也就把心放下了。外面还有一笔大钱必须取回来,那就是杨春华代收的一万二千大洋,于是,姚以宾就给杨春华打电话,要通了电话,正是杨春华接的。
  “您是杨掌柜吗?”
  “是啊,您是哪一位?”
  “琉璃厂的姚以宾。”
  “啊,您好!好久不见,我正想找您呢。”
  “我这就动身,到您柜上去。”
  “好,好,恭候光临。”
  姚以宾放下电话,叫伙计到火神庙大门口叫一辆洋车。若是在从前,从琉璃厂到前门,姚以宾都是步行,现在想开了,出门就坐车,一步不走。到了丽影照相馆,径直往经理室走,因为姚以宾戴着墨镜,大厅的伙计没有认出来,便将他拦住:
  “先生,照相请在外面等候。”
  “我不照相。”姚以宾摘下眼镜,对伙计一笑,伙计看出是姚以宾,忙笑着点头:“哎哟,是姚掌柜,好久不见,您发福了!杨经理在经理室呢。“
  杨春华正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见姚以宾进来,忙站起来和他握手:
  “您养得又白又胖。”
  姚以宾说:“在家没事儿,真想您哪!”
  杨春华亲自给姚以宾沏茶。姚以宾接过茶杯,放在铁梨木小茶几上,心里琢磨着,怎么提起约翰逊的一万二千大洋的事。杨春华好像看透了他的心事,站起身来,走到红木的写字台后面,坐在牛皮面的转椅上,拉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一张银票,对着姚以宾一晃:“这是约翰逊先生给您的银票。”
  姚以宾忙站起来,紧走几步接过银票,看到上面的金额:一万二千圆整,脸上立即浮现出笑容。姚以宾从衣袋里拿出钱包,捏出一张银票递给杨春华,:“这两千块,是大哥的一点心意,请杨老弟笑纳。”
  “您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您的介绍,我和约翰逊也不认识。”
  “当初不是说好了吗?我只管介绍,分文不取。”
  “那我就收起来了。”说完,将两张银票叠在一起,装进跟头褡裢,掖在裤腰带上。
  杨春华看他收拾好,说道:“您还欠我三十六块大洋得给我。”
  “什么?三十六块大洋?”
  “那天买大褂、礼帽和墨镜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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