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而来

第39章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B城的冬夜时常飘雪,马路上车流也少,空旷沉寂,悄无声息。
  廖长宁身体状况允许的时候喜欢自己开车,我就坐在副驾驶位翻文件袋中的资料和半成品的报告。最初的时候,他十分看不惯我这样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用在工作上的劲头,曾经表示过不满。
  我倒是无所谓:“笨鸟先飞,勤能补拙,廖先生这种天才怎么能理解普通人的世界?”
  我再也不是只敢怯怯唤他“长宁哥哥”的小姑娘,已经能在他面前一本正经的开玩笑。
  他也不是很在意,就随便我去了。
  一路无言。
  车载电台播放宝丽金时代红透半边天的那位已故女星的代表作——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的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我合上文件夹,伸展手脚靠在椅背抬眸看一眼身旁的廖长宁,他眼圈之下有两团极其浅淡的青色阴影,姿态舒展,端方如玉,目视前方,四平八稳。
  我无端感到放松,忍不住开口跟着电台哼唱了几句。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廖长宁把脸侧向我这边,翘起唇角的微笑迤逦出一道的极有情致的弧线。
  我凑近一点问他:“廖先生每天都下班这么晚,是否要给你颁一个最佳员工奖?”
  廖长宁翘一下削卷的睫毛,淡淡的回道:“那是因为你每天都工作到这么晚,有几次我晚上有应酬,再回来接你的时候你已经离开。”
  他这样开诚布公的承认是刻意而为,我竟有些无言以对。
  我应该乘胜追击,问个究竟。
  我长出一口气,却选择了转移话题:“我看这几年公司的财务报表,数据好到不可思议——这会让人怀疑你们每年合作的会计事务所出具的审计报告有造假。”
  他懒洋洋的看我一眼:“不要轻易下这样的结论,你才见过几张报表。”
  潜台词就是——小姑娘,你还嫩的很呢。
  我有些恼羞成怒。
  我一向在他面前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他笑着腾出一只握方向盘手轻轻摸摸我的发顶,低声安慰我:“翘翘,你已经做的够好。”
  我模仿着他的口气将那句禁锢束缚我的魔咒玩笑一样说出来:“廖先生现在的台词难道不应该是——翘翘,你乖一点?”
  廖长宁被我揶揄的没办法,只好无奈说一句:“真是个坏孩子。”
  我又忍不住争辩:“我已经长大了。”
  他嗯了一声作答,笑着说:“你已经长大了。”
  只有廖长宁能将这样敷衍的句子用温柔的能滴出水来的口吻说出来,偏偏我还挑不出他一点错,偏偏我竟然会觉得受用无比。
  廖长宁送我至酒店楼下停车场。
  他送我下车,轻声问我:“真的不考虑我的意见?”
  我回答:“我孑然一人,而且随时可能会搬家,住酒店其实是最好的选择。”
  廖长宁穿一件炭灰色的羊毛开衫,灰白绿的小格子衬衣,站在这风雪寒夜之中,右手撑在腰间叹一口气,皱眉问我:“你还是打算离开这里?”
  我看到他似在忍痛的一段迷离倦怠眉眼,整颗心都被揪着紧紧的,所以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一句:“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声音低弱的否认:“没有。”
  我追问他:“又胃痛?”
  他面色沉静如水,不置可否的点点头,又低声嘱咐我:“去吧,我看着你进大堂再离开。”
  电梯上行。
  我到底是没忍住,打开房间门第一个动作就是走到窗边。
  果不其然,廖长宁的车子还停在原来的位置,他正一个人倚靠在车前盖上抽烟,马路对面,万家灯火通明,霓虹闪烁,映入我眼帘的只有这浮华背景之上一个孤单模糊的漆黑背影。
  他何尝不是像我一样受尽煎熬和折磨。
  周末前一天的晚上,晓楠约了我跟苏文吃饭。
  苏文下午刚好没课,便约定顺路开车过来接我。我看一眼办公室巨大玻璃幕墙外纷纷扬扬的雨水夹杂着冰碴,又想起这种鬼天气B城令人头痛的路况,就答应下来。
  我早早下楼去等待。
  苏文撑一把宽大的黑伞下车,他带着手套的右手揽着我的肩膀打开副驾驶座位的门送我上去。
  我坐在位置上透过窗子看到后面车道上一驶而过的黑色宾利,是廖长宁的车牌。
  我并不能确定他是否在车上。
  苏文说:“晓楠的速度确实够快,你看看她请客的那张长长的名单,这次婚礼简直相当于大型的同学聚会。”
  他口吻之中不无得意。
  有人说,同学聚会就是一较高下的场合,锦衣岂能夜行,又有多少人等着一朝翻身之后在同学会上一雪前耻扬眉吐气?
  我兴趣缺缺,妥帖如苏文立刻反应过来我那场并不愉快的大学生活,他转移话题一般侧过脸询问我:“一会儿想吃什么?”
  我装作毫无所觉,说:“见到晓楠让她决定。”
  苏文以为我不高兴,又加一句玩笑话:“上次见到严振,他说起——你工作的时候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魔女,动辄给他脸色看。”
  我也顺势接下话来:“我怎么敢?他现在可是我的甲方。”
  苏文又说:“其实我认为你可以进高校讲堂,你上次去我的课,许多学生惦记你。”
  我笑说:“我这半瓶醋的水平肯定会误人子弟。”
  等红灯的时间空隙有点长。
  我低头翻手机上的APP传过来的最新财经资讯。
  苏文安静目视前方,狭小的空间氛围静谧,我忽然听他轻轻叹一口气,并没有唤我的名字,而是没头没尾的说一句:“我一直都会站在原地等你,如果有一天,你愿意回头——”
  我侧过脸,毫无意外的看到他眼中深潭一般的情愫。
  他能给出最好的爱,是守候。
  苏文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前面路口红灯重新变绿,他发动了车子。
  一路无言。
  第一个阶段报告研讨会。
  廖长宁需要出席参加。自从苏文来公司楼下接我遇到他的车子那天之后的一个周,我都没再见到过他。一瞬间,我的心里起了隐隐约约异样的感觉。
  沧海桑田。
  竟然依然会患得患失。
  下午两点,轩敞宽广的会议室,所有与会人员都已经准备就绪。
  廖长宁没有出现。
  顾雁迟走出去拨了一个电话,进来让我们再等十分钟。
  我低头整理了下手中的报告,顾雁迟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的位子上,他凑近我耳边道:“长宁是直接从医院过来的,结束之后你送他回去,我有两个重要的客人要去机场一趟。”
  我偏过头低声问一句:“他怎么了?”
  顾雁迟根本不避讳我,“腰椎上长骨刺,昨天晚上后背痛的整夜睡不着,子尧又不肯给他推止痛针,连夜去的医院,具体情况我还不清楚。”
  骨刺。
  陈年旧伤,原因多半是前次的那场车祸。
  这么多年,伴随着他的绵绵密密的痛楚一直提醒着李柔筠那颗眼中钉的存在。
  片刻之后,会议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廖长宁穿的十分随意。宽松的纯棉白T外面罩一件黑色的开司米羊毛开衫,T恤领口开得稍低,就显出白皙颈部无懈可击的曲线,弧度清修曼妙,只是脸色沉沉稍显疲惫,有点意兴阑珊的样子。
  他这样落拓不修边幅,在场却没有人露出一丝对他不得体装束的嗤之以鼻。
  仿佛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主宰。
  这是权势给这个世界加冕的不平等。
  
  ☆、殊途同归(3)
  我十分清楚看他在首位席上坐下一瞬间僵硬的动作和微微褶皱的眉心。
  会议室灯光全部暗下来,只剩Devin所在汇报席上的那束光亮。我心不在焉,根本无法将精力集中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表格上,我的眼角忍不住将余光偷偷瞥向廖长宁——
  他只是静静坐着,眼睛落在大屏幕上的某一点,不停的在椅子中调整变换姿势。
  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忍耐身体的不适。
  我的魂魄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Devin用连续刻意的巨大的咳嗽声把我的思绪重新拉回现实,他用手上动作示意我:“Song,廖先生问你话呢。”
  我手忙脚乱的抬头,廖长宁恰在那时转眸,唇角轻勾,明眸微挑。
  我丑态出尽。
  我根本就不知道廖长宁问了什么问题,Devin刚才已经出言提醒过我,现在也不便开口。
  越是没有人窃窃私语,越是安静的环境,越能显出我的尴尬。
  廖长宁温尔一笑,偏过头低低咳嗽一声,才开口把刚才的问题又重复一遍:“你认为联众科工的市场价值被严重低估……”他低头翻一下报告内页,继续说:“你将这个数据上浮了三成。”
  他没有用一个疑问句。
  我老实回答道:“联众科工在裕达国贸广场旁边有个超过一百亩的老厂房,同一类工人路以西的那个地块上个月拍出的价格是三千万一亩。”
  廖长宁继续咄咄逼人:“工业用地跟商业用地的拍卖价格相差甚远,这是常识。”
  我毫不退缩,说:“B城政府工信部门前半年刚出台了三环内工业企业外迁补贴的政策,承诺会按照拍卖价格的六成进行补偿,而且会在六环外面重新划归一块等面积的地块作为招商引资的优渥条件,这绝对不会是一场亏本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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