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道理的选择

【一】
    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是宋清研万万没有想到的。
    这天不过是无数个苦闷人生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他应约来到柳河堤，看着远处渐渐下沉的夕阳，静静等待刘阿四的出现。
    这片河堤因为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平时就人烟稀少，这里没有路灯，入夜后，四周黑乎乎一片，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
    跟刘阿四约在这里见面，是从上月中旬开始的，他们约定每周四傍晚见面一次，至今也已有三四回了。
    上个星期见面时，刘阿四接过他递来的信封，嘿嘿一笑，说：“想不到你小子还挺有童心的。”
    “什么？”
    “喂，小子，下个星期老地方。”刘阿四看了他一眼：“最后一次，咱们就买卖两清了。”
    想到今天就是约定的最后一回，宋清研忐忑不安等待着，手中紧紧攥着一个胶皮信封。信封里装着上一次向刘阿四所借金额的本金以及利息，明明才短短一周时间，利息就已经翻滚了不知多少倍，加上本金，装在信封里，厚厚的一叠。
    宋清研高中毕业后就不再上学，这些都是他去工地做苦力赚来的。工作的时候几乎没日没夜，所赚的钱却仅仅只能还上每周的利息。至于本金，宋清研一时半会儿实在还不上，这些刘阿四也是清楚的，因此特别宽限他一月时间归还。
    今天正好是一月期限的最后一天。
    为了还上这笔钱，工作之余，卖血捐精，宋清研什么都干，他甚至将自己住处的房子抵押了出去，每天只花最少的钱，入夜在公园的躺椅上蜷缩着睡去。短短一个月，他整个人就瘦了一圈，然而终于是凑够了钱。
    刘阿四是放高利贷的，上月中旬，宋清研急需用钱，银行贷款手续太繁琐，且他并没有担保人，也没有可以用于抵押的物品，正值焦头烂额之际，与他一同在工地上工作的同事陈泉——姑且叫做同事吧——帮他牵线，他因此认识了刘阿四。
    宋清研将自己的情况讲给刘阿四听，两人就此达成条件，刘阿四借给宋清研钱，宋清研每周还他相应的高额利息，本金则在一月内归还。
    虽然高利贷利率高，然而可以马上拿到钱，只需签字画押，也不需要什么凭证，宋清研立即便同意了。当天便拿到了钱，开始了跟刘阿四的这笔交易。
    这一月过得简直昏天暗地，落魄不堪，想到这样的日子今天就可以结束，宋清研的心不禁紧绷起来。
    不知为何，似乎愈发忐忑了。
    夜风清冷，宋清研瑟缩着裹紧了大衣领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他立即紧张的回过头去。
    并不是刘阿四。
    迎面走来几个打扮不伦不类的青年，夜色黑蒙蒙的，并看不清样貌。
    宋清研现在如同惊弓之鸟，一丁点动静都能惊动他。他惊疑不定看着这几人朝着自己走来，怎么回事？这群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这么晚出现在这里？
    很快，一群人在他面前站定了，为首一个脸带刀疤的青年粗声粗气问：“宋清研？”
    他怯懦的点了点头，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
    下一秒，刀疤青年手一挥，宋清研一瞬间只觉得右脸颊火辣辣的痛，他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刀疤青年的拳头打倒在地了。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身，那群人早已将他团团围住，拳脚从四面八方涌来，宋清研护住头蜷缩在地，混乱中只觉得身上无一不痛。
    这里少有人烟，更何况这个时间，即使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宋清研索性一言不发。
    许久之后，落在身上的拳头终于止住了。刀疤青年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一张纸被拍到他脸上。“老实点，把钱拿来！”
    宋清研肿胀的双眼瞥到那张纸上，他的脸刷一下白了。
    这张纸他很熟悉，是他当初跟刘阿四签订的借款合同！上头还有他亲手签下的字迹。
    为什么？借款合同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刀疤青年看见了他身上的胶皮信封，他将信封一把夺去，点了点里头的钱，说：“这点钱只够还本金，利息呢？”
    “都……都给刘阿四了。”
    “啊？刘阿四？”刀疤青年啐了一声，道：“那家伙不是只是个牵线人吗？他可有一个月没出现在公司了。”顿了顿，又说：“喂，小子，看来你是被他把利息都骗走了。再给你一个月时间，到时候如果还不把钱还上，就不止一顿打那么简单了！”
    刀疤青年恶狠狠放完话，带着手下走了。
    留下宋清研一人，独自在寒风中怔忡着。
    【二】
    ——喂，小子，看来你是被他把利息都骗走了。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宋清研的脑海中。
    这是一场骗局。他现在知道了。
    刘阿四骗了他，还有介绍他们认识的那个工地同事陈泉，或许他们是同伙，做这样的勾当已不止一两次。
    宋清研现在才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他还曾经为刘阿四的宽容而庆幸过，他早该知道世上不会有这么好的事。
    今后该怎么办呢？
    他不知道刘阿四的姓名住址，过去他以为那是做这行的规矩，也没想过问，现在即使知道了，也要不回那笔钱。
    刘阿四宽限他一个月的时间还钱，是因为他知道一个月之后，高利贷公司就会找上门，他不过是想在这之前，多骗一点钱。今晚也是，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碰面，宋清研原本应该在今晚把本金跟这周的利息一同交给他的。
    只是没想到，在这之前，高利贷公司的人就找上来，拿走了那笔钱。
    宋清研知道自己应该觉得庆幸，若不是这样，他所有的钱都会进了刘阿四的腰包。
    远处又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一个人影渐渐出现在他面前。
    “你怎么了？”刘阿四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宋清研，诧异地问道。
    宋清研此时抬起头，看着这个矮小邪恶的中年男人。
    刘阿四被他鼻青脸肿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宋清研站起身，一步步朝刘阿四走去。
    “不好意思啊，刚刚来了一群人……今晚该给你的钱已经被拿走了！”
    刘阿四看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事情败露，一转身便想逃走。宋清研的怒火已达到了顶点，他几个大步就跑到了刘阿四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刘阿四被宋清研狰狞的神情吓到，剧烈挣扎起来。
    “有、有话好好说！”
    宋清研伸手一推，刘阿四踉跄着撞到了河堤的护栏上。
    护栏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被刘阿四一撞，竟发出一阵哗啦的声响，从中断裂开来。事情在一瞬间发生了，刘阿四摇摆着失去平衡，从断掉的护栏出摔了出去，直直掉入地下波涛汹涌的河底，眨眼间便不见了身影。
    这个事件在第二天就见了报。
    宋清研平时没有看报纸的习惯，然而发生这件事之后，他不自觉便关注了起来。第二天，他花钱买了份报纸，翻到社会版，只见上头偌大的标题写着：
    城东柳河堤惊现溺水男尸。
    旁边配着刘阿四已被河水泡得发胀的尸体图片。宋清研的双手情不自禁颤抖着。他飞快扫了下文章，大惊失色，只见上头写着：疑似他杀。
    从死者上衣口袋发现一张今晨飞往伦敦的机票，以及身份证□□若干，根据此条线索查出死者名叫刘全，34岁，目前独身，无业游民，但身怀巨款，由飞机票可以断定死者有前往伦敦的打算，由此排除自杀可能，死者身上没有检测出酒精成分，醉酒后碰倒护栏、意外身亡的可能性也很小。更多的推测是被人推下岸，是他杀。
    报道上没有更多的信息，也不知是没有发现，还是警方没有予以透露。
    宋清研没料到刘阿四身上竟装着机票，他一定是想拿了钱后逃之夭夭。想到这里，宋清研更是对他咬牙切齿，一点也不后悔因不慎杀了他。
    那时候看着刘阿四落水的身影，他就站在河堤边，心中却丝毫没有想要救他的念头。
    【三】
    “……哥？”宋清修看着出神的宋清研，忍不住连声呼唤：“哥，你怎么了？”
    宋清研回过神来，将手中的报纸折了折，放到一边：“没什么。”
    宋清修撇撇嘴。宋清研连忙问：“怎么了？”
    “哥！”宋清修拖长了声音撒娇道：“纸鸢花不见了。”
    “嗯？你不是一直好好收在许愿瓶里的么？怎么会不见了呢？”
    “不知道，我今天数的时候，发现少了一朵。”
    宋清研有一双巧手，会用纸折各种小玩意儿。自从弟弟入院以来，他每天都在他床头放一朵亲手折的纸鸢花，宋清修一直很珍惜，小心翼翼放进许愿瓶里，说这是哥哥对他的祝愿。
    “我仔细算过，应该有十五朵的，有一朵不见了。”
    宋清研连忙安慰道：“没关系，明天给你两朵。”他伸手将宋清修身上的棉被拉高，为转移他的注意力，便温声道：“晚上想吃什么？”
    “总吃外卖，我都腻了。哥，我想吃你做的菜。”宋清修撅着嘴道。
    宋清研看着病床上形销骨立的弟弟，心中一阵酸涩。可怜的弟弟还不知道他已将自家的房子抵押了出去，他们早就没有家了。
    想吃家常菜，这样简单的愿望，还能有机会实现么？
    一个月前，医院终于找到了跟宋清修相配的骨髓，医院方面的意见是要立即做移植。宋清研也清楚弟弟的病情不能再拖下去。可是做骨髓移植要交一大笔押金，他根本凑不出那么多钱，走投无路之下，才会找上刘阿四，被骗去一大笔钱，最终无可挽回的犯下杀人罪。
    这些事宋清修一点也不知道，宋清研一直叫他安心养病就好，他不愿被病痛折磨的弟弟还要忧心这些事。
    宋清研不后悔杀了刘阿四，他只担心若是杀人的事败露，他势必会入狱，弟弟就只能孤身一人呆在这里，到那时又该如何是好？
    不，不会的。
    宋清研在心底对自己说。
    除了那个介绍他踏入骗局的工地同事陈泉，没有人知道他跟刘阿四之间的交易，给钱也全是用的现金，没有留下丝毫汇款之类的痕迹，当初亲笔签下的欠款合同也已落入高利贷公司手中。刘阿四与那个同事是一伙，他们骗人钱财，自然也不会随便把这种事伸张出去。
    即使刘阿四的死有疑点，他宋清研跟刘阿四也只是毫无相干的两个人，警察怎么也不会调查到他身上。
    第二天上午，宋清研去到工地干活，得知陈泉已经没有在这里干了，他们这些都是临时工，干多少拿多少，也没有什么合约牵制着，陈泉自然是想走就能走。
    他一定是得知了刘阿四的死讯，知道他们合伙诈骗的事暴露，担心引火烧身，所以逃走了。宋清研暗自心想。
    走了也好，这下唯一知道刘阿四底细的人也消失了。
    可是宋清研忽略了，事实上还有一伙人知道刘阿四的身份。
    他正想得入神的时候，那晚曾出现过的刀疤青年突然找上门来。
    “小子，过来一下。”
    宋清研知道他是要来说还钱的事，他现在有命案在身，更是不想叫人知道这件事，因此二话不说便跟着刀疤青年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人是你杀的吧？”
    刀疤青年扔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一时间宋清研只知道愣愣的看着他。
    “得了吧。”刀疤青年挥挥手，说：“我又不是傻子。那天晚上你带着钱等在柳河堤，是为了跟刘阿四见面吧？刘阿四死在那里，怎么想也应该是你下的手。这种事稍微想想也就明白了。”
    他说到这里，嘶了嘶牙：“想不到你小子够狠的。”
    宋清研情不自禁倒退了一步。
    “放心，我们干这行也不是什么好的。老板早放过话，我们只管收钱，只要钱还了，其他什么也不管，也管不着。”刀疤青年顿了顿，慢慢道：“不过要是还不了，我就不保证这件事不被其他人知道了，你明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