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道理的选择

【锲子】
    云来镇是个小地方，人口总数不足一千。
    镇民们彼此熟悉，像个大家庭一样生活在一起。谁家有点什么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尽皆知。
    也因此，杨祈云的一生都在人们的津津乐道中度过。
    她青年时离井背乡，进了演艺圈发展，演过几个配角，名气都不大，很快销声匿迹，云来镇却人人都关注着她——大家骄傲，因为云来镇出了个明星哩！
    镇民将她视作骄傲，盲目崇拜着她。
    杨祈云对此一无所知。36岁，明星梦破灭后，她重回云来镇，才深切感受到这一点。
    那时她大腹便便，已然怀孕7个月。
    三个月后，杨祈云顺利产下一对龙凤胎。
    这件事在小镇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因为孩子的生父不详。杨祈云千方百计避开公众视线，回到云来镇产子，没料到在这里她受到的关注更多，尤其小镇民风朴素，未婚生子，再加上这个人是杨祈云，她更是因此成为了焦点。
    但她这时已经无路可退，只能顶着压力，含辛茹苦，好不容易将一双孩子拉扯大，原以为从此的生活便是苦尽甘来，她的孩子却双双升上了外省的大学，路途遥远，因此只在每年寒假回家过新年，暑期则留在当地做兼职。
    他们似乎也明白生活的艰辛。
    孩子虽然孝顺懂事，镇民们却纷纷议论说，杨祈云从前那么光鲜，没想到老来却是孓然一身，丈夫、孩子都不在身边。
    他们没有意识到，那份光鲜原本就是他们强加给她的，杨祈云根本不是什么影视巨星，她从来只是一个普通人。
    事情如果只发展到这里，可能杨祈云还不会被云来镇的人们记住这么多年。
    独自一人居住的杨祈云，不知何时患上了严重的被害妄想症，整天疑神疑鬼，性情大变。甚至她的孩子毕业了要归家，都被她拒之门外。
    她一年内换了三次锁，除去每天早晨必要的买菜购物，几乎足不出户，听说她那时逢人便一脸惊恐的说——有人要杀她！
    问她那人是谁，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是独居，又几乎从不露面，实在想不出有谁会要杀她。
    大家于是断定，她发疯了。
    那之后不到一年时间，杨祈云就被人发现死在卧室的床上，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大门的钥匙还牢牢挂在她的脖颈上。
    那时候还没有人意识到，这不是结束，这仅仅只是整件事情的一个开端。
    【一】
    “舅舅，到底为什么叫我来这里？”齐清硕站在小镇的路口，顶着烈日抹了一把汗。
    郑宣也热，他被太阳照得眯缝起眼睛，说：“反正现在放暑假，你就当来这里玩好了。”他自己因为要跟着老师来这里的医院实习，于是拉着齐清硕一起来了。
    齐清硕看看空无一人的街道，烈日当头，店铺都半掩着门，怎么看这也只是个普通的小镇，有什么好玩的？
    好吧，云来镇正在飞速发展中，沿岸建起了河堤，一排排柳树随风轻轻飘动，街上新修了旅店、KTV等设施，供游客玩乐。入夜一片灯红酒绿，煞是好看。
    虽然在这个人口不足一千的小镇上，游客根本寥寥无几。
    郑宣不会无缘无故叫他来这里，齐清硕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他可没忘记自己这个舅舅对推理解谜最有兴趣。
    当然，他自己也是。
    当天，他们把行李搬到医院安排的宿舍，晚上出来吃饭时，齐清硕跟郑宣就听说了那个故事——姑且叫它故事吧——有关那个叫杨祈云的女人的一生。
    被害妄想？齐清硕心想，真的有人患上这个病，并且因此死掉吗？
    他转头看见郑宣一脸平静，恍然大悟：“舅舅，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郑宣微微一笑：“你要是呆在这里无聊的话，就打听下她的事吧，应该能听到许多有趣的传闻。”
    这才是他带他来这里的目的吧，齐清硕在心里暗自想着。
    当然，他自己也对此事十分好奇。
    有了目标之后，齐清硕立即对于云来镇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从宿舍出来，沿着医院门口走到一家小店，随口点了些稀粥馒头，店里人烟稀少，店主用稀奇的眼光看着齐清硕，说：“客人是从外地来的？”
    齐清硕点点头，看来这个小镇真的很少出现外来的人，因此店主才会表现得既好奇又热情。他顺势问：“昨天我听人说了大明星杨祈云的事，原来她息影后来了这里。”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杨祈云出演过什么电视，只是想着往高了捧着说总没有错。
    店主听了果真很高兴，神情带着几分得意：“这里总归是她的故乡嘛，落叶归根。”
    “况且这里环境好，谁来了都会念念不忘的。”齐清硕继续夸奖道。
    “小伙子嘴真甜。”店主笑得眯缝起双眼，紧接着却又叹了口气：“可惜杨祈云没福气，早早就去世了。”
    齐清硕立即来了精神：“这话怎么说？”
    这些在云来镇早已不是秘密，店主滔滔不绝说道：“你看她，不到三十就自己带着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她男人是谁，我们看她辛苦，也有想帮她说婚事的，她统统回绝了。好不容易带大了，两个孩子却一个都不在身边，聚少离多，她又是个不爱出来走动的，整天呆在房间里，也难怪最后得了那种病。”
    “是那个……被害妄想症？”
    “是啊，病得还不轻，总念叨着有人要杀她，那时候她的神情真叫人看了害怕。我们总担心她有一天会出事，后来果然她就死在了自己的床上。”
    “知道死因是什么吗？”
    “医生说是什么心肌梗死，要我说，她这就是被自己逼死的。”
    【二】
    晚上回到宿舍，齐清硕迫不及待将这件事告诉了郑宣。
    “心肌梗死吗？”
    “嗯。”齐清硕回答：“没有人知道杨祈云是不是原本就患有这个疾病，她最后一年几乎足不出户，镇上的诊所也没有任何她看病的记录。”
    郑宣想了想，说：“心肌梗死大致有两个病因，一是血管堵塞，一是血管痉挛。前者毫无疑问是有心脏方面的基础疾病存在的，再加上饮食、年纪等因素影响。后者则多为急性发作，寒冷、饥饿、甚至情绪激动都可能引起血管痉挛，尤其杨祈云年纪大了，即使没有心脏方面的基础疾病，也可能突然发生心肌梗死。”
    “具体什么原因我们不知道，”齐清硕紧接着说：“但无论怎样，她的死都有他杀的可能，如果杨祈云一早有心脏病，而犯人恰巧知道这一点，他可以事先将她的药掉包或取走，令她病发。或者即使不用这个方法，杨祈云看见突然出现的犯人，惊慌过度，也是可以丧命的。”
    “我个人更偏向于后者——她的死应当是情绪激动后突发的。”郑宣说：“因为诊所里没有杨祈云拿药的记录，心脏病是慢性疾病，需要长期吃药，我不认为她有办法瞒住这一点。”
    “当然，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杀的基础上来说的。”郑宣顿了顿，补充道。
    是啊，齐清硕心想，其实最合理的想象应当是像镇民所说的那样，杨祈云患有被害妄想症，长久独自居住的人，很可能被自己内心的恐惧所打败，变得疑神疑鬼，杨祈云也是被自己幻想中的人所骇住，惊慌至死。
    即另外一种意义上的自杀。
    她死时房门紧闭，且上了锁，唯一的钥匙挂在她脖颈上，整个房间处于一个密闭的状态，这不也是证据之一吗？
    明明这种想法才是最理所当然的，齐清硕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用它来说服自己。
    “今天在医院，我也听说了一个消息，杨祈云的双胞胎儿女回来了。”郑宣突然说。
    齐清硕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杨祈云当初怀着孕回到云来镇，三个月后产下一对龙凤胎，孩子生父不详，因此都跟随她姓，男孩儿先出生，叫杨锋，女孩儿叫杨念。
    演艺生涯并未给杨祈云带来多少的积蓄，她千辛万苦将孩子拉扯大，杨锋与杨念却从升上大学时代起，就几乎再也不回云来镇。
    虽然事出有因，但没有人知道这是否是杨祈云最终患上被害妄想的起因。
    齐清硕突然意识到，杨锋跟杨念的突然出现，或许是解开杨祈云死亡之谜的关键所在。
    他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前去拜访他们。
    “我也一起去。”郑宣说，他似乎已向医院请好了假。
    【三】
    距离杨祈云去世，已过去了整整一年。
    那时杨锋兄妹已经从大学毕业，因为被杨祈云排斥，他们在就读的大学附近找了份工作，葬礼时他们匆匆赶回，却只在云来镇呆了短短三天，安顿好杨祈云的尸骨，就又赶回了在外省的公司，然后时隔一年后，他们辞退工作，再次回到了这里。
    杨祈云的住处是一栋石造的单层小屋，有五个小房间，带个小花园，格局很简单，跟镇上许多人家都一样。齐清硕跟郑宣到的时候，杨锋跟杨念正好在家。
    齐清硕说明来意，两兄妹给他开了门。
    杨锋跟杨念长相酷似，他们今年应当都有25岁，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杨锋面色晦暗，佝偻着背，连眼睛中都透露出几分颓然来，杨念却显得青春活泼，充满朝气。
    也是她先向齐清硕跟郑宣的到来表露出善意。
    “关于妈妈的事，你们想问些什么呢？”杨念将两人引至客厅的沙发坐下，微笑着说。杨锋则面无表情站在一旁，一语不发。
    沙发前的茶几上摆着一份报纸，齐清硕瞥见上头硕大的标题——
    沙文市市长因贪污罪入狱，涉嫌人员含副市长在内，人数众多，目前正全力调查中。
    除此以外空无一物。
    郑宣顺手拿起报纸翻阅起来，齐清硕只好负责起问话。
    “听说她患有很严重的被害妄想症，还曾因此在你们毕业后拒绝你们进家门，这是真的吗？”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齐清硕下意识紧紧盯着他们的脸。只见杨锋仍旧面无表情，杨念眨眨眼，说：“大学时期我跟哥哥在外面念书，不怎么回家，妈妈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但毕业后回到家，妈妈确实对待我们的态度大变，还叫我们不许留在云来镇。我跟哥哥只好在外省找了份工作。想着或许哪天妈妈改变了主意，我们还能回来，却没想到……”
    “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杨念摇摇头。
    齐清硕于是换了个问题：“杨祈云曾患有心脏方面的疾病吗？”
    “不知道。”杨念的神情中带着几分歉意。
    因为很少回来镇上，杨念兄妹对杨祈云的了解甚至比不上这里的镇民。齐清硕到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
    “能给我们看看杨祈云生前住的房间吗？”就在对话僵持住的时候，在一旁看报的郑宣突然说。
    “当然可以。”杨念松了口气，立即答应下来。
    一进杨祈云的房间，齐清硕立即明白镇上流传着的话是真实的，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
    只见房间四面紧闭，窗户被封条牢牢钉住，密不透风，唯一的进出口就是房门，门上安装有好几道防盗锁，将整个门护得严严实实。
    ——杨祈云是真的在害怕着什么。
    齐清硕忍不住这样想道。
    只是她害怕的，究竟是她幻想中的，还是真实存在于这现实社会中的呢？
    “听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整个房间基本呈密闭状态，房门反锁着，是住在旁边院子的孙大婶连续两天没有看见妈妈出门买菜，觉得奇怪。妈妈的状况本身便叫人担心，孙大婶立即叫人来撞开房门，才发现的她。那时候妈妈躺倒在床上，身体都僵硬了。医生说她死亡已经超过8小时，是前一天半夜死去的。”
    “房门的钥匙果真在她身上吗？”齐清硕问。
    “嗯。”杨念点头：“钥匙只有一把，就挂在她脖子上。”顿了顿，她又说：“先前我也说过，毕业后这几年妈妈对待我们的态度也变得奇怪起来，她更换家里锁的事一点也没告知我们，只是我没有想到她的病情这么严重，最后竟因此死了。”
    “当时你们兄妹都不在家吗？”郑宣说，他注意到之前杨念用的是‘听说’二字。
    杨念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秒，旋即她说：“那时候我跟哥哥都在外地，得知消息立即买车票赶回来，但还是晚了几天，只赶上了葬礼。”
    那一瞬间，齐清硕看见站在一旁的杨锋嘴唇微不可见的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