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道理的选择

【四】
    拜访完杨家兄妹俩，齐清硕只觉得事情更加错综复杂了。
    镇上的流言很大一部分都是正确的，然而这些只是更加坐实了‘杨祈云自杀’这一传言，但齐清硕知道，郑宣对此事有所怀疑的，否则不会特意来此调查。
    况且，杨祈云缘何会患上被害妄想症，她究竟在怕些什么？她与一双儿女的关系为何这么疏远？这些问题一天得不到解决，齐清硕就一天不会甘心。
    “下一步该怎么办呢？”齐清硕下意识将这句话对着郑宣说出了口，这是他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在他心目中，每当有疑问时，舅舅郑宣总有办法解决。
    郑宣不答反问：“你真的认为杨祈云死去时，房间呈现完全的密闭状态吗？倘若她的死是他杀，凶手就真的毫无可趁之机吗？”
    齐清硕情不自禁开始假设当时的情景，房门反锁着，唯一的钥匙就在杨祈云身上，她疑心重，不会放心把钥匙交给任何人，同时她警惕性很高，轻易也不会打开房门。
    尤其事发时是半夜，杨祈云更没有理由主动开门，放人进来。
    倘若真的存在某个杀死杨祈云的‘凶手’，齐清硕想不出那人要怎么进来，又是怎么在杀害杨祈云后，将房间布置成密室。
    只有一个可能。
    “杨念在说谎。”
    脱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齐清硕突然茅塞顿开，种种矛盾之处仿佛都因为这句话的说出而被化解开来。
    “是啊，”郑宣说：“镇上的人再怎样关注杨祈云，也不可能对她们的家事一清二楚，当初究竟是因为杨祈云得了被害妄想症而排斥杨念兄妹的出现，还是——因为杨念兄妹刻意疏远，不愿意见到自己的母亲，因而令杨祈云害了这个病。谁也说不清楚。”
    “但假如杨念说的都是颠倒黑白的谎话，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杨祈云从来没有排斥两兄妹的归来，她恐惧的对象另有其人。假设有一天，一直思念着孩子的杨祈云，突然看见自己的孩子出现在眼前，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恐怕是欣喜万分，主动打开房门将他们迎进来。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密室，房门是杨祈云自己打开的，她对自己的孩子毫不设防。钥匙也不是只有一把。”
    “我们先前只是中了计，中了那名为‘被害妄想’的计。”郑宣继续道：“杨祈云根本没有被害妄想症，她只是单纯恐惧着某个人，某件事。”
    ——有人要杀她。
    齐清硕脑海中突然响起早餐店店主曾说过的这句话，那时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是杨祈云的妄想。
    结果都是真的吗？
    假如制造密室的人是杨念，她是如何让杨祈云恐惧至死的呢？她这么做的动机又是什么？杨锋有没有参与其中？
    而让杨祈云感到恐惧的那个人，又是谁呢？
    不明白的地方还有很多，但齐清硕想，等明天吧，明天见了杨念，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然而第二天，他们只得知了一件事——杨念死了。
    杨祈云的死不是结束，而是整件事情的一个开端，死亡的阴影仍旧笼罩着整个云来镇，笼罩着杨祈云一家。
    【五】
    杨念的死在云来镇掀起了轩然大波，小镇鲜少有年轻人丧命，包括意外。
    尤其死去那人作为话题人物杨祈云的女儿，更是令人不由得更加关注。
    杨念的死因是溺水身亡，清晨时分，有人沿着河堤散步时，看见水中漂浮着一件白色的物什，起初那人没有看清那是什么，后来才发现原来是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影，那人赶紧将人救上岸来，却已经晚了，那时的杨念身体冰凉，早已死去多时。
    事情应当发生在深夜。
    “真可怜，”镇民纷纷说：“那一处河堤有些破损，天色又暗，那孩子没看清路，一个不小心就摔下去了。”
    他们的语气仿佛是亲眼所见，轻易将事实界定。齐清硕第一次觉察到这种镇民间紧密联系着的可怕。没有人在意真相，他们只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那之后便是入殓，举办葬礼。
    下葬那天是个阴雨天，豆大的雨滴，暗沉的天空，混合着灰黑一片的人影，说不出的清冷。齐清硕跟郑宣也去了，杨念的孪生哥哥就站在一旁，他仍旧是那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是背佝偻的愈加厉害了。
    “杨念为什么深夜去河堤边？她是要去见什么人吗？”齐清硕站在他身旁，突然问道。
    杨锋似乎吓了一跳，转过头来，诧异的看着他。
    良久，才缓缓回答：“我不知道。”
    然而齐清硕却更加确定了——杨锋还有话没有说出来，而那或许正是揭开一切谜底的关键。
    “我知道你之前一直怀疑杨念是杀害杨祈云的凶手，”回到宿舍后，郑宣坐在床沿，看着齐清硕，说：“你现在仍旧怀有这样的想法吗？”
    齐清硕犹豫了。
    杨念是最可疑的，可她却被人杀死了，那人杀了她，会不会也是杀害杨祈云的凶手？如果这样考虑的话，先前的种种推断却都又不合理了。这个至今未曾露面的凶手或许就是杨祈云一直以来恐惧着的人，但这人是如何迫使杨祈云打开房门的呢？杨念又为何要因此说谎？
    杨念跟这个神秘的凶手之间是互相认识的，这一点从他们约在河堤边见面就可以看出。他们或许可以共同犯案，齐清硕只是不知道有什么理由能令杨念想要杀死自己的母亲，甚至不惜与他人联合。
    而杨锋分明知情，却为何什么也不说？
    齐清硕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他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全部告诉了郑宣。
    “其实距离找出真相已经不远了。”郑宣站起身：“你只要想通——谁会是同时跟杨祈云以及杨念杨锋有关联的人，就可以了。”
    同时跟杨祈云三人有关联？
    那一瞬间，脑海中仿佛闪过什么。
    “走吧，”不待齐清硕想通，郑宣继续道：“今晚就把真正的凶手找出来。”
    【六】
    疾风暴雨在入夜后渐渐止住了。
    只余下轻柔的微风，给这个燥热的夏季送来一丝凉意。
    齐清硕跟在郑宣身后，他们来到了杨祈云那栋石造单层小屋的住处外，现在里面只住着杨锋一人。
    小屋的窗户暗沉沉的，没有透出一丝光亮，仿佛主人已经入睡。
    郑宣站在屋外，不动。
    他们等了有好一会儿，屋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响，被轻轻打开了。
    杨锋从里探出头来，他很警惕，四处看了看，郑宣跟齐清硕的身影隐在树荫的暗处，杨锋丝毫没有发现。
    齐清硕大气也不敢喘，眼睁睁看着那道微微佝偻着的影子在夜色的掩映下，行色匆匆朝外走去。
    他要去做什么呢？
    这时，郑宣低声说了一句：“跟上。”
    他们跟在杨锋身后，一路来到河堤边。
    那里原来已经有一人等着了。
    杨锋径直走到那人身边，似乎是在说话。距离有些远，听不清内容，只隐约看见那是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
    那时齐清硕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大惊失色，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他们就站在杨念出事的地方，那个有破损的河堤处！”
    几乎与此同时，中年男子突然伸手，将面前的杨锋一把推入了河中。雨后水流湍急，顷刻间吞没了杨锋暗沉色的身影。
    郑宣迅速跑到河边，一纵身跳了下去，他水性很好，直朝着杨锋落水的方向游去。齐清硕在一旁看着，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凶手犯案，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也得做些什么！
    这时，河堤边的中年男子见到有人冲出来，一转身就要跑走，齐清硕终于回过神来，迅速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中年男子想要反抗，两人扭打起来，齐清硕毕竟年轻，费了一番力气，最终制住了这个残酷的凶手。他回头一看，只见郑宣正拖着杨锋，慢慢朝着岸边游来。
    杨锋落水时间不久，还活着。
    他们终于有时间打量这个神秘的凶手。
    中年男子西装革履，虽然被齐清硕制住，却丝毫不显狼狈，眼中反倒残留着一丝凶光。
    这就是害死杨祈云、杨念，同时令杨祈云惧怕不已的人？
    郑宣说他同时跟杨祈云三人有关联，他究竟是谁呢？
    齐清硕看着他的脸，这张脸带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渐渐的，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张跟杨锋有七分相似的脸。
    任谁只要见过他们两人，就绝不会错认。
    这是杨锋与杨念的生父。
    【七】
    云来镇是个小地方，人口总数不足一千。
    镇民们彼此熟悉，像个大家庭一样生活在一起。
    这里正处在飞速发展阶段，沿岸建起了河堤，一排排柳树随风轻轻飘动，街上新修了旅店、KTV等设施，供游客玩乐。入夜一片灯红酒绿，煞是好看。
    然而小镇其实很少出现外来的人，偶尔见到一个，镇民就会表现得既好奇又热情。
    郭明德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来到了这里。
    他是来杀杨祈云的。这个女人知道他那些绝不愿意示人的肮脏交易，从前他太大意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无意中告诉过她，杨祈云手中甚至握有证据。而那些证据，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令他坐立难安。
    他决定杀掉她，拿回证据。
    可是那个女人却很精明。他尽量避免在白天出现，以防自己这张脸引起镇民的注意，而面对他那些深夜的邀约，杨祈云只出来过一次。就那一次机会，他没能杀掉她，被她逃掉了！
    逃走的杨祈云得知了他的目的，她前所未有的警惕起来，更换了家门钥匙，几乎足不出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杨祈云不会说出他的名字，他们的关系绝不能被任何人知晓。
    郭明德悻悻而归，那之后每一天，他都在计划着怎样杀死杨祈云。
    然后有一天，机会突然来了。
    他得知了杨锋与杨念的存在，杨祈云竟然生下了他的孩子。
    对于这两个孩子，他是不抱有任何感情的。
    那只是他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
    杨祈云从不谈论有关他的事，两个孩子却因此更加向往见到自己的父亲。他想办法见到他们——这并不困难，因为兄妹俩都在外地上学——哄骗着说一切都是杨祈云的错，说他之前都没机会得知他们的存在。
    杨锋跟杨念相信了他的话，对于他们来说，相比起主动找寻他们的父亲，一直躲躲藏藏、带给他们苦难童年的母亲，是更加可疑的。
    他们渐渐开始疏远起杨祈云，大学毕业后，也不愿意留在她身边。
    郭明德与他们的关系却日益亲密，终于有一天，他对他们说出了想见杨祈云的话。
    两兄妹十分高兴，他们或许还以为父母终于有机会和好，以为一家人还能够重聚。杨念回到杨祈云身边，顺利拿到家中的钥匙，杨祈云千防万防，却万万没想到害她丧命的会是她自己的女儿。
    郭明德拿到钥匙，在某天深夜突然出现在杨祈云面前，出乎意料的是，他还没有动手，杨祈云就已经被自己内心的恐惧所打败，吓死在了床上。
    这样也好，省得他动手，留下不必要的证据。
    杨祈云死后，杨锋开始怀疑他。
    但是没有关系，他最大的目的已经达成，接下来只要杀了杨锋跟杨念，这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杨念仍旧很信任他，他深夜将她约来河堤，她丝毫没怀疑，欣然赴约。
    他毫不犹豫杀害了她。
    还剩下一个杨锋，他如法炮制。
    没有想到最后会功亏一篑。
    【八】
    “杨祈云手上究竟握有什么证据，令郭明德费尽心机也要杀了她？”抓住凶手后的第二天傍晚，两人来河堤边散步，齐清硕看着远方夜色中朦胧的山峦，幽幽说道。
    好不容易找寻出事情的真相，他们却仍旧要呆在这里，直至暑期结束，同时也是郑宣在医院的实习生涯的结束。
    “其实那天我们前去拜访杨锋兄妹，茶几上的报纸就是线索，报纸是去年发行的，杨锋因为对此有所怀疑，才会特意找出来查看。”
    报上写着什么呢？
    ——市长因贪污罪入狱，涉嫌人员众多，目前正全力调查中。
    郭明德也是其中一员。
    因为担心这件事曝光，他才这样急于杀掉杨祈云。
    天色更暗了。
    夜色掩映下，整个云来镇仿佛遗世独立般，存在于这样一番小天地间。
    宁静、悠远。
    杨祈云离开郭明德后，重回这里，也是想要找寻一个避世之所吧。
    可惜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从来没有真正的平静。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