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国

第33章


譬如生存就是终极目的,不需要解释,是人生的公理。类似说,爱面子就无法用任何原因解释,假如我们问爱面子的人:“你为什么爱面子?”多半回答不出。即便他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也很难回答,爱面子就是爱面子呗,还问为什么?对他来说,背后没有别的原因。我就是面子,面子就是我,二位一体。
  若理性解读,何以面子是爱面子者的终极目的呢?答案是,它是尊严的载体,是儒教制度下的尊严价值形态。而尊严于人性之重要,不需要解释原因。依照亚伯拉罕•马斯洛说法,它是人类的基本需要。面子既附着于尊严,所以爱面子也没有原因,是基本需要的体现。
  所谓终极价值等同于生命价值的观点,有一个显著特征,如果受到伤害,将不惜一切抗争。如无力抗争,可能选择死亡。严重的丢面子,可能导致自杀。“文革”期间,作家老舍、傅雷,钢琴家顾圣婴皆遭到侮辱性批斗——“阴阳头”、殴打、“喷气式”、戴高帽……种种野蛮残忍羞辱之后,他们自杀了。这个事实,不同人有不同解读。从传统语境去解读,就是彻底伤了面子。羞辱摧毁了他们的人生价值,消解了生存的意义。三位艺术家自杀,折射了面子中包含的尊严的毁灭。面子与尊严,密不可分,故而当作命根子。
  这一类例子可分出几种层次,显出微妙不同之处,凸显面子文化的形式主义精髓。
  更有甚者,有些例子表现出面子与尊严分离,不因尊严毁灭而自杀,却因面子被毁灭而自杀,显示面子的价值高于尊严。面子比尊严重要,因为它是个人在传统社会和江湖社会中主要的角色形式,面子是群体角色的准入证,个人必须依靠角色跻身群体,有些人损尊严倒无所谓,损面子却翻脸了。因为你动了他的“奶酪”,危害了他的生存。譬如,儿子被保安员错怪偷车,母亲遭父亲责骂,母子双双自杀的例子,显示面子与尊严的微妙差别:面子看重名义,尊严看重实质。若站在理性主义角度说,没有事实证据而遭人诬陷,个人应该奋力抗争,讨回公道。但在传统面子制度上,面子是一张漂亮窗户纸,薄如蝉翼,伤害就是捅破了,即使被冤枉的也不可挽回,唯一死了之。这里面反映了一种“贞节”式的人生观,是一种主观的“洁癖”心态。不论一个人面子在逢场作戏场合何等风光,他的面子防线仍很脆弱,一旦被指责不管是事实还是冤枉,都是被玷污了。面子是生命最后的防线,是做人的底线。面子都没有了,还活什么?
  中国人的婚前性关系是尊严与面子分离另一个典型例子。婚前或婚外性行为,在传统文化中以“奸”字定义。但是它的惩罚程序,并非发生在性行为之时,而是败露之日。换言之,不论有多大恶果,皆非出于自律,而是他律。自律和他律的机制差异,便将尊严与面子分离,因为尊严的核心是自尊,面子的核心是他律。
  “文革”时,有位女学生跟人相好怀了孕,后来大腹隆起终被发现,羞愧难当,服敌敌畏自杀了。若以面子观点琢磨这件事,可以悟出中国人有关“面子”的微妙信息。婚前性行为本身并不让她感觉“没面子”,也就是说,在良心上没任何问题。恰恰怀孕被人发现后,就觉得丢脸了,死活要自杀。这个差异反映了“面子”的舆论依赖,而无关事实本身,也和自我评价无关。如果不怀孕,或者怀孕后偷偷堕胎,没人知道,那么婚前性行为就不关乎面子,就不可能导致自杀。所以,不是婚前性行为杀死了她,而是面子杀死了她。而面子背后,是别人的口水杀死了她。
  “面子”还有“脸”,都属周围人群给予的评价或舆论。“脸”,就是熟人群体授予她的角色身份,是她一生获得别人尊重的源泉。源头断了,只得一死。
  资信
  以上四点都说面子可做人生目的,现在再说近代面子的新蜕变,新面子也可以做手段。两人之间做面子游戏,相互哄抬、追捧、炒作以达到其他目的,这是在晚清民国以后的新机制,而现今十分流行,几乎超过“命根子”的原生态。
  有个普通故事展示了面子工具化的特点,是作者考察的一个案例。
  20世纪80年代中期,广州近郊有一家农场尚未通自来水,其近邻啤酒厂有自来水大管。因为是邻居,老场长穿一身劳动服,骑着自家破自行车越过2公里菜地就往啤酒厂求情去了,声称要找厂长。不想,没进大门就被门卫拦住,上下打量盘问一番,经过折腾终于来到厂办公室,还是被厂办主任婉拒。
  场长郁闷几日,遇到一位“师爷”支锦囊妙计。“师爷”道:谈不谈得成是另外一回事,能不能谈是一回事,奥妙是面子。骑自行车进人家大厂,不仅自己没面子,也不给别人面子,大家没面子自然没生意。场长茅塞顿开,专程绕道市区,买了一身名贵西服,租了一辆豪华轿车,径直驶进啤酒厂。这一回,面子文化产生有趣的结果,居然连门卫也不阻拦,“啪”地一声敬礼。得意之间来到办公楼,厂领导热情相迎,谈判尚未开,厂长就笑嘻嘻地“大家邻居,好说好说”,实际上等于应承了。
  这个故事说明,做面子可以代替谈判,或者中国的谈判遇有障碍,须以面子开道。有面子,什么事情都好商量。
  这个案例具有相当的普遍意义,每日在中国各地上演不同版本。在商界,面子相当于一种商业资信,显示身份尊贵和实力雄厚。譬如借款10万元,有面子的人连借条都可以不打,没面子的人想借都借不来。即便借,也要办繁琐手续。至于面子资信大小,取决于个人面子大小。商界是中国面子文化发源地之一。明清以来,在“重农抑商”制度中发育起来的商界,命中注定地带有浓厚的江湖气息,除了交易平等、透明规范、公开这些世界性商业共同元素外,其独有的江湖面子、人情、关系、人缘要素尤显重要,并且成为商业成功的必要条件,构成商业惯例的一部分。不给面子肯定谈不了生意。故而,面子居于个人资信之核心地位,不仅可抵做商业资信,而且效用大于商业资信。在生意场上,老板在银行记录里有几个“A”,都不顶“有面子”三字好办事。一旦圈子中普遍认为你有面子,那就等于拥有身份、实力、地位和排场,不论从文化务虚,还是从功利主义务实,都产生攀附、追随、结交者络绎不绝,人气绝对兴旺。所以从现代商业角度说,在江湖惯例制度支配下,面子可以代用资信,具有资信的同等功效。
  面子越大,优惠越大,省却了办事的繁文缛节。在商业银行,办抵押手续可能耗费数周,而在私人老板之间,凭一个电话就可以划账。多大的面子,允许划多大的账。假若涉及公务,公事私办,则可先划账后办手续。一切都很安全,因为面子担保。
  以面子作交换,可换得不同结果,常见有以下类型:
  以面换面:甲给乙面子,乙也给甲面子。譬如甲到有关部门去办事,点头哈腰给乙递根烟,算给乙面子;乙不刁难甲,笑哈哈给办了,这叫顺水人情,还了甲给的面子。小镇子上,半生不熟的人群最易发生这类事件,不定日后酒桌上友人介绍相遇,还有说头。况且,这也是广结善缘的策略。
  以面换情:甲给乙面子,乙还甲人情。比方说,乙孩子做满月,甲奉上红包大礼,给乙做足面子。于是乙欠下甲人情,下回甲有难事,乙尽心帮忙。这是面子换人情。
  以面换利:甲给乙面子,乙高兴之余给甲实惠。上面农场兴办自来水工程,就是以面子换实惠,这是面子工具性的常见形态。面子具有浮夸虚增个人资信的作用,使别人乐于与你做买卖。从这种意义上说,面子既是资信,也蕴含泡沫成分。
  以面生权:面子大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支配别人,演变成社会权力。一位当红明星,被一个贫困县请去做副县长,为的就是借明星效应提高知名度。面子与权力之间,转换很容易。日常生活中,鉴于江湖化的惯例规则,面子在人际关系中具有权力支配性,有面子等于能支配人。结婚交份子钱被称“红色罚款单”,就是受规则支配的表现。熟人向你下喜帖,结婚摊派“份子钱”,你敢拒绝?俗话称“碍于情面”,这“碍于”便是服从。面子导致服从,服从的是权力,不是政治权力,而是世俗社会的权力。面子大的人,可以支配他人,此乃江湖权力机制。
  做人情
  在一定情境下,“给面子”相当于“卖人情”,即甲给乙一次面子,相当于乙欠甲一次人情。譬如黑老大欲捧红女歌星,朋友们到歌厅里捧场,等于给黑老大面子。当面子语境转换成人情语境时,“给面子”即等同于“给人情”;给了人情,对方便欠下人情。于是,给人情随即变得很有面子。人情和面子之间可行灵活转换,面子一旦变作人情,便可参与人情债务的折算,进入更广阔的人情流通领域。这一部分的面子便与人情相通,譬如俗语“卖面子”和“卖人情”含义大致相同,只是视角和语境不同。
  进入人情制度,面子便可当作一种软交换媒介,活跃于“给面子”和“卖面子”的特定情景。无论“给面子”或“卖面子”,按照规矩都要偿还。一给一还,便形成一个对等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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