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中国

第34章


正如人情一般,面子充当了一种交换的媒介,类似于货币,面子的给和被给,相当于一次支出和一次收入,类似会计账面上一“借”一“贷”。
  面子之能成利益交换媒介,盖因面子能向人情转化。转化后,面子给还问题就变成人情计算问题,计算问题又变成“债务”问题(人情债),而债务问题最终可以金钱来解决。所以,面子、人情、金钱、债务等四项元素形成一条利益兑换链,实现了江湖化社会的社会经济合作。在近代中国江湖化社会平台上,可用于社会交换的媒介系统是一个综合体系,其间含有金钱、物资、关系、人情和面子等五种载体。这五种载体各有侧重,功能各有不同,它们之间皆能融通,相互转化。涉及金钱、物资的债务,在一定条件下可用人情、面子偿还;而涉及关系、人情、面子的债务,也可以用送金钱,即礼金偿还。但是,江湖规矩忌讳以金钱赤裸裸方式偿还,做人最好要符合礼数,寻找一个送礼的借口,譬如寿礼婚礼之类,奉上隐含深意、价码适当的红包。
  关系、人情和面子三种无形媒介水乳交融,难分莫辨,极其复杂。三者当中,又以面子交换力最弱,交换范围最小,仅仅通过“给面子”的情景间接转化为人情,方才参与交换媒介工作。面子实际上是变成人情后,间接地成为交换媒介。
  “双关语”
  大约八十年前,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乔治•米德发现了作为人类心理基本规律的“互动模式”。他的研究证明人类交往乃至人性的生成,都遵循“符号互动”模式,是符号交流的产物。在互动过程中,主要的互动符号体系是语言,其次则是非语言的“语言”,譬如,角色、肢体动作、眼神、气味、音调等等。
  中国面子的操作过程基本遵循乔治•米德的“符号互动”模式。也就是说,中国面子历经数千年积淀,尤其近五百年繁育,已生成一种可传达信息的“符号”体系。更准确地说,则是一种“双关语言”,譬如巴赫音乐的复调或赋格,左手一个旋律,右手一个旋律,双手合起来三四个旋律,亦即三四个声部。面子话语的具体操作过程为:语面一层意思飘逸在外,潜台词另一层意思攥住要害。逢场作戏,大幕开启,“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听者透过对方语面揣摩背后意蕴,尔后设计新语面回应对方。这一来一去,不仅像巴赫赋格,也仿似高手玩乒乓球,一招破一招。甚至比乒乓球还难,因为有双旋律,等于双手同时打两个乒乓球。一番腾云驾雾后,直至双方拨云见日,心领神会,分别达到目的。老江湖说的话,圈外人听了如同黑话一般。
  譬如,两个互不买账的老熟人在街头看热闹,一抬头遇着了,不免寒暄一番。因为做人互不服气,不免带些抬杠和贫嘴,当中不乏使用双关语,又要损你又不伤到面子。甲道:“您老兄不容易,腿脚不利索还出来关心社会。”明里给您留面子,暗里笑您无聊,退休在家闷了,出来打发日子。乙听出话音后不乐意了,赶忙回敬:“您老弟更不容易,上班都抽时间外出溜达,真懂得浮生偷得半日闲,养生之道高明。”意思是您也不咋样,没退休也照样没事干,比我更无聊。但话语之间都给对方留面子,绝不伤和气,这就是面子规矩,不能逾越。话匣可开,意思可表达,但是不能拂面子,否则闹得大家反目,也给周围人瞧不起。只要留面子,怎么揶揄都成,反正是抬杠闹着玩。
  中国的双关语并非全因面子而生,但面子是导致双关语使用的重要压力情景之一种,人们因碍于面子又要务实,只得以双关语来陈述。
  譬如,单位竞聘上岗,表面上显示了人事制度的进步。但事实上不少单位的人事由一把手做主,造成了人事改革表象与一言堂事实的落差,衍生出许多人事工作上的双关语境。比方说老领导离职,耍心眼的新领导一定搞一轮“全员竞聘”,具体程序各有不同,大致包含竞岗演说、群众评议、领导定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箭双雕,表面上推行人事改革,实际上是促使全体员工对自己的忠诚表态,尤其敦促中层干部表态,究竟是否认同新领导权威。在规定情景下,大部分中层干部也意欲表达拥护姿态,但苦于口说无凭,唯一的表达途径便是参加竞岗。即便无望当选,也要表现竞选的积极姿态。竞不竞是态度问题,竞不竞得上是上级意图问题。有前朝旧臣,明知新领导不赏识,假如没有调离机会,便只有改换门庭投怀送抱,前提是要投入竞岗。将全过程综合来看,便呈现面子情景下各得其所的双关语言。富有江湖意味的竞岗,或者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式的人事改革,实质在于大家伙表态,是否给新领导面子,认同新权威。但是,场面上的热闹——文件、会议、演讲、评议……都属于人事改选。
  人事问题的核心是权力,在该单位由一把手说了算。这是问题的里子,但不能直说。能直说的是面子,须要精心装扮一番,叫做“人事改革”。不参透江湖文化,便搞不明白中国人何以“认认真真走过场”。“语言双关”背后“过程双关”的要害不在过场本身,而在过场幕后。表面上看,过场是荒诞的,缺乏实际意义,但是过场的衍生物解决了一个机构权力博弈的真正问题,值得当事人“认认真真”。
  在千年礼教熏蒸之下,中国的社会产生显著的形式主义特征,即形式与内容分别演绎的双轨体系。双关语言的逻辑,以及言行表里的分野,成为一般中国人的思维定势,也是江湖社会以及江湖化社会的一般形态。在中国,日常生活言行不少具有双重逻辑甚至多重语义。一个言行,至少要分出两个路径,一边解决现实问题,一边解决面子问题。在这两点中,保面子优先,如果解决现实问题不能保面子,那么许多人宁愿先搁置问题,而不损害面子。或者诉求互相妥协,部分解决问题,部分留面子。我们经常听到“碍于情面”或“这事就算了”的惯用语,背后隐藏的就是“面子优先”规则。面子,阻止人们认真做事。但凡邻里之间、同事之间或熟人之间,每当权利被无意地侵害,譬如楼上滴水、隔壁吵闹、座位挤占一类,一般都“碍于情面”,不了了之。在情面和事情之间,自古以来只有“事情碍于面子”,从未有“面子碍于事情”。在面子价值观大旗下,思维被如此格式化:事情无碍,无非不做而已。情面第一,事理第二。做事,只能在情面之下做,而不能在情面之上做。
  这种双关逻辑的实施,导致了两种常见的结局:
  (1)既解决问题又保全面子,皆大欢喜;
  (2)碍于情面,搁置问题。
  第三种可能的结局——不惜伤害情面以求解决问题,在规则上不允许。不惜伤情面来解决问题,不仅双方破坏私人关系,反目成仇,而且必定遭到关系网舆论的批评——“不近人情”,“做人不地道”……违反江湖为人规矩,违反面子规矩。
  角色调节
  面子与私人关系网络的运行有关,此运行基于各种角色的设置。在一般社会中,角色都是社会运行的细胞。
  一个社会角色相当于一个社会单体,但不等同一个人的全部。为此,社会学有一比喻,将社会运行比作一部戏剧(演剧论),将个人比作戏里扮演的一个角色,依附于规定的脚本——台词、动作和唱腔,一切依照剧作的既定方案运转。社会运行的法则和要义,在剧本中得到贯彻。“角色就是他人对自己行为的期待”。一个社会无论多自由,成员都不许为所欲为。个人不能以只能塑造自己,钻进一个贝壳参与社会运行,套上面具的才是角色。现代人所谓人格“成熟”,一个人很“社会化”,或者传统儒家所谓“修身齐家”,在概念上等价于角色塑造——自我反省和社会规范,以符合制度的标准。所以角色,乃是制度构造的细胞。
  角色概念出自西方社会学对西方社会的提炼,尽管它对现代中国社会照样适用,但对于传统中国社会而言,未必可直接使用。毕竟,传统社会并未直接提炼“角色”概念和相应思维框架。不过,它涌现过一些类似于“角色”的概念,这就是“名分”和“面子”。所以,我们不妨借鉴“角色”在现代社会的功能,反过来考量面子在传统中国及江湖社会中的地位。
  以传统思维的方式讲,名分是面子的内容,面子是名分的形式;有名分才有面子,无名分则无面子;名分要以面子来体现,面子以名分为依托。在世俗社会和江湖社会,二者几乎混用。对照西方角色概念的内涵,面子和名分几近于中国人的角色。世俗江湖化社会正是在面子即角色概念基础上,运行它的规则和制度。
  纵览中国人交往互动,轨道之一是面子互动,面子是传统中国人交往中必戴的面具。大家戴了面具,才开始说正事。即使是兴师问罪,也要先“张兄李兄,请坐看茶”之类。传统社会,包括江湖社会和家族社会,决不允许两人戳破面子赤裸地交流,双方对话应透过脸谱完成。这是脸谱与脸谱的对话,面具与面具的对话,否则就是失“礼”。“面”,是贯彻“礼”的先决条件。这个脸谱或面具,就是面子,也指背后的名分。面对不同名分之人,即不同面子之人,言行皆有不同,分寸自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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