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妖族，笔落梦生

  小松鼠妖离吻，傻傻呆呆的，送了一大包红松的果仁——松鼠最爱的食物。
  冬苓最后一次拜访灰罗时，惜凝给她套上了一条夸张的绿宝石的圆珠手串，到了晚上她才发现，串的竟是东海夜明珠，光华柔和，却晃得她几乎睡不着觉，只得小心收起来。
  冬苓觉得奇怪，没有妖劝她留下来，甚至没有多少妖过问她离开的原因。冬苓模糊地感到，大家好像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她始终惴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直到出发的前一天。
  天转凉在月圆之夜以后，高山上，两棵古树间悬起一道秋千，挂得极高，高得可以看见竹屋高高的屋顶，冬苓吹奏一支绿竹的长笛，在上头悠悠荡着。有稀薄的凉意在她周围萦绕。
  “这曲声有些悲凉了。”一个柔媚的声音传来，笛声戛然而止，冬苓缓慢睁眼，对面紫红衣衫的女子倚在大树的枝桠上，正细细查看她新染的石榴色指甲，眉眼如丝，风情万种。
  冬苓不知她来意：“你……”
  芙鸢盈盈一笑：“行装都打点好了？”
  冬苓愣了愣，才记起自己即将启程：“是。”
  “打算何时回？”
  去向都未知，又怎敢奢望归途。冬苓沉默半响，讷讷地回答：“但愿不会太久。”她听见枝头传来轻轻的笑声。
  花妖芙鸢上扬着嘴角，用完全陌生的、甚至有些赞赏的眼神打量着她。“你做了很明智的决定。留下来，你将会阻止你哥的步伐。”她出人意料地忽然说出一句。
  粗重的枝条慢慢延伸，古树精将花妖女子送到秋千面前。
  冬苓握住长绳，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此言何意？”
  芙鸢斜斜靠在枝上，在额间红梅花钿衬托下，眸中却有洞察人心的孤傲冷光：“你大哥，他或许排斥杀戮，厌倦战场，但而今的自由，不是他真正求取的，也不是妖林该有的。”
  冬苓扣紧了指下长笛，她明白芙鸢的想法：自在随性从不是必要的，妖者理应追求更大的权力与更高的妖力，这一观念与猊萱不谋而合，区别只在于，芙鸢不愿站在最高点，而乐意陪在一个强者身旁，与他共同指引妖族、统领一方土地。然而，冬苓从不希望大哥卷入这些。
  秋千上的女子努力控制着声量：“你觉得，我哥有野心，他想统一妖界，想要在妖中建立一套像凡人一样的规则，然后约束群妖。自己做妖界的皇帝吗？”
  “这就是苓儿担心的？”芙鸢仿佛窥探了她的心思，精明地反问。
  冬苓一怔，声音变得颤抖： “大哥只想保护家园，即使他有野心，也不过是看到妖拥有自己的生存之地，不再受凡人惧怕和排斥。”
  在她几乎控制不住怒气时，芙鸢反而更镇定，轻灵地慢慢立起，树枝向下移动，使她得以平视冬苓的眼睛。“两百年前的蛇族入侵，还没有让你明白吗？”芙鸢倾身抚摸冬苓的额头，像一位长姐安抚少不更事的妹妹，语调轻柔叹惋，“成王败寇，强者生存。诡国、九劫江、蛇族，你哥是维持妖界平静的重要力量，梦笔山林不可能永远置身事外，而你，苓儿，你太过善良，太过仁厚，你习惯了避让，习惯了被佑护，可曾想过，你的儒弱，有朝一日可能害了你大哥？”
  花香气息在弥漫，冬苓心里猛地抽痛，强自盯着她，嗓音变得沉抑：“你胡说，大哥从未这么说过。”
  “你希望山苍怎么说？”芙鸢退开来，身姿翩跹如舞，“说你这个妹妹可有可无，说你的存在只会拖累他事事拘束，还是说他照拂你只是迫于同情与怜悯。
  ”
  彻骨的寒冷，压住了心里的愤懑，冬苓在头晕目眩中，纵身跳下了秋千，她落到一半才发觉身体极为不稳，猛然记起自己已不能自如飞行了。她却不惊慌，仿佛失去了感受恐惧的能力，空中一道灰衣身影接住了她，稳稳落地。
  “怎会摔下来，早知道我就不走开了。”萧飞显然一个字也没听见，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脸，“苓儿？你吓着了么？”
  芙鸢只慢了片刻着地，看起来却有些紧张和意外：“可受伤了？你竟失落至此。”
  冬苓茫然地抬头：“你还要说什么？”
  毫无征兆地，芙鸢举出一个瓷瓶给她。
  “你哥酿的，最后一盅。”
  冬苓又一次感到失落与妒忌，她护着瓶身，淡淡的酒香洋溢出来，让她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谢谢。”
  溪居的安排很顺利，芸娘答允替苏青菀管理它，这一大早，烛虎背好行囊在马车上侯着，他们不得不假装成远行的样子，顾铮阳始终跟随苏青菀，看她与众人告别。
  在一个小侍女偷偷抹眼圈时，青菀递去了一张手绢。“有什么事都告诉芸娘，她会帮你。”溪居主人温和地扶稳她的肩膀，又转过去交代茗昙和墨兰，“不要不舍，不要哭，好好照顾琼林，你们已经证实，没有我，那些花同样能开得鲜活。”两个女子红着眼允诺，青菀续交代：“还有，几日前的一场天变，震塌了禁地，从前冰潭水深，恐有人失足，而今既已塌陷，不必再有忌讳，若得时机，便把禁地山窟清理了罢。”两个女子点了头，忍不住轻轻抽泣，大约也明白，小姐很难再回来了。
  侍女旁立着芸娘的女儿，她是个瓜子脸的秀气姑娘，生着和她母亲相似的宽厚的眼睛。
  “母亲今早接了个得痢疾的病人，实在赶不过来，她说苏姑娘不会介意。”芸娘的女儿将一块半个手掌大的灵犀碎片奉给青菀，碎片深黑冷硬，却是真品。“这是母亲托我在京都找到的，她说苏姑娘或许有用。”
  青菀惊讶了一瞬，转而一笑：“亏芸娘还记得，但我的困境已经解了，这样珍贵的药材，还请你交还你母亲，她为医中国手，得之将有大用。”
  三个人，一辆马车，终于启程，苏青菀探出头，回头看了溪居最后一眼。
  它依然精致清丽，独立于世，在朝阳映衬下，散发出淡淡的青色的光。伸出墙头的树枝败光了叶子，在壁上投出斑驳的影子，颤颤摇晃，一群各色衣服的年轻侍女立在红枫满树的门口，眺望着主人远去的马车，没有人走开。
  冬苓与苏青菀约好了在泠南河畔会合，山林的妖者送苓儿送得远些，她与萧飞抵达时，正见那辆小马车变成一艘巨大的暗红色的木船，同时听见顾铮阳不停地发出惊叹。
  佛教金翅鸟骇人地收翼停在河边，冬苓下意识地望了望四周，有一两个渔民经过，她惊讶地望着他们，凡人却压根没往那边看，视庞然大物为无物。
  “青菀设了结界。”顾铮阳过来帮她提包裹，笑着解释。
  岸上妖者众多，师槐长者依然拄着他的拐杖，灰罗与惜凝立在最前面，柏影与木梢皆匆匆与冬苓道了别，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一晃都飞走了，芙鸢和花遥没有来，冬苓倒不意外，对于她不向兄长辞别，花遥有些不理解，至于芙鸢，不来也好，她不想，也不敢见她。送行的妖者争相与冬苓道别，有不少信誓旦旦告诉她，他们将继续支持和扶助山苍。
  大船伊驶，无风而动，顾铮阳立在甲板上，目瞪口呆地望着船尾推船的生灵。
  他们数目众多，长着细长的手脚和黑亮的眼睛，尖翘的尾巴如水珠一般甩动，透明的身体像个大冬瓜，几乎与水融为一体。他们靠在船身上，双脚慢慢划水，有些浑身蓝色的甚至悠闲地闭着眼，似乎毫不费力。
  “那是水怪。”撩起船帘出来的女子有一双深紫色的眼睛，肩头停驻着一只白羽小鸟，“依靠水的力量入妖道，没有固定形体，他们大多团结友好，驾驭水有如飞鸟驾驭风，此次答应帮我们推船。
  ”萧飞和冬苓也出来了，苓儿听见苏青菀的话，注视水怪，笑着接话：“不过，如果铮阳发现船突然颠簸，不用担心，水怪中也有脾气暴躁或者太过活泼之辈。
  ”烛虎抱着大斧，淡淡看了冬苓一眼，却一言不发。
  泠水河岸，一男一女正静默地望着那艘大船远去，惜凝轻声问：“他们去哪里？”
  灰罗懒懒道：“离尘走前说，是东海的一处仙山。”
  惜凝蹙了眉：“说是共抗天劫，冬苓却离开了，如何能服众？”
  “用不着服众，任何妖都可以避开——并且一定会有妖避开。”灰罗散漫地毫不犹豫回答，“这样也好，忠诚于一片土地本就和忠诚于一个人同样重要。不过，稍有头脑的妖都会明白，与其畏惧逃脱，不如挺身面对，至少林子里有和他们命运相同的妖。”
  他听见惜凝叹了口气，不由得安慰：“不管众妖是否承认，仙酒洒入人间，我们倚仗天界之力修行，已亏欠上天一次，而修行者，无论为仙、为妖、为魔、为人，皆无法永远避开天劫，这是定数，冬苓亦不能幸免，她纵然在无意中躲过这一难，在以后却必将承受甚至更大的劫数。”他朝她明朗地一笑：“记得离尘的话吗？对外，山苍已经部署得足够周全，他阻挡了山林最大的敌人，诡国，而两百年前蛇族败退，一时也不会再犯，还有数日前自溪居方向飞往泠南上空的白光，是苏青菀用冰潭灵力为古城守护，让凡人免受妖族牵连。”狼妖顿了顿。“唯一的一件事，是山苍为了冬苓，选中萧飞带她离去，这举措是否有些草率？”
  “很难听你说山苍的好话，”惜凝尚有精力打趣，转而柔柔笑了一声，“我可不这样看，如果我是苓儿的大哥，我也会希望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