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恋曲

3 三


米雪郁郁寡欢,下午三点钟就回家。邓特风还想努一把力,沉默着停好车,熄火道:“我送你上去。”
    他穿深色T恤,牛仔裤。阴影纵横的宽阔车库内,他的沉默也好似一首日间的钢琴曲,一首夜的诗。米雪的心又被小鹿撞一下,她匆匆点头,淑女地走下车按电梯。
    “我家十一楼。”
    坐停车场直升电梯到门口,开门说声我回来了。客厅里,陈一平来不及回答,因为他正抱着移动电脑码字,而江绍正抱着一桶全家装冰激凌挖一勺喂他。
    邓特风感到一种莫名强烈的尴尬和烦躁。
    米雪和江绍大眼瞪小眼。“哥!他怎么会来我们家?”
    江绍一听,立时搂住她大哥,小鸟依人地靠上去。“你出去约会,一平多孤单?就不准我来和他约会呀!”
    米雪气结:“哥!”
    陈一平伸出手臂反揽住江绍,以一种哄劝地姿态抚他肩背。两人身材差不多,江绍得意地缩起高大体格,穿山甲一样攒成一团,不怕肉麻地依偎进他怀里。
    陈一平说:“哦,Alex,多谢你送米雪回来。米雪,今晚晚饭加多一个人,和阿Shawn一起。”
    邓特风立即道:“我可不可以也一起?”
    陈一平看向米雪,小妹脸色通红,显然愿意。他说:“好呀,我请客。”
    江绍阴阳怪气道:“有些人,突然插一脚,怎么,dating不过瘾,要搞double dating啊?”
    米雪骂他:“神经病!”牵住了邓特风的手。江绍看着米雪的手和邓特风受惊后的迟钝回握,胸口快呕出血来,嘤咛一声,再度倒入陈一平怀抱。
    陈一平穿着居家服,短袖白T黑色运动裤,简单干净大男孩造型,又有丝丝成熟。江绍则前卫怪异,恨不得把自己打扮成热带鹦鹉。
    可是他们关系这样好,邓特风现在想起来,陈一平夸张了,他也才三十出头,怎么与江绍几十年好朋友。十几年是有的,这种不避讳的默契需要很长时间如同亲生手足一般相处来培养。
    江绍玩够了,从陈一平怀里爬起来。
    “次次吃饭,光是吃饭有什么意思,不如去船上玩。”
    陈一平也拉下被他弄皱的T恤坐起。“你说出海?不知道米雪和Alex是否ok。”
    “去唱唱歌喝喝酒,好过KTV。”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江绍的游艇停在温哥华岛的港口,观光盛地离市中心并不远。海滩不是细沙而是岩石,一个很大的贩卖鲜花鲜果农庄产品和肉奶、蜂蜜的市场在这里,咖啡店,冰激凌店,炸鱼薯条章鱼龙虾店比比皆是,小众艺术家们又在外围开店卖手工珠宝及纺织艺术品。
    这里的时光悠闲,海风强劲,阳光格外热烈。
    江少的游艇停在岸边,通体亮白,附以蓝色条纹。是小型游艇,已用了好几年。当年他如痴如醉带陈一平来看帆船,却看中这艘游艇的可爱。陈一平说你那么喜欢,就买下来取个可爱的名。江少就真的当场订下,取名叫Likey。
    上船以后,陈一平还在赶他论文的进度,间或安慰江绍几句。米雪换了一双平底海滩拖鞋,露出染了红色指甲的十个脚趾,拉着邓特风出去散步看遛狗的人。
    她戴着圆框玳瑁花纹大墨镜,白`皙小脸上只露出小巧鼻子和嘴唇,可看见狗狗,她整个人都激动发光。
    “我真的好喜欢狗狗!它们好可爱!”
    邓特风不禁轻笑。“你大哥不让你养吗?”
    “不可以。”她黯然说:“大哥讲他养我就够了。”
    邓特风喉咙堵堵的,忍不住问:“对了,你大哥和Shawn是什么关系?”米雪好奇地看着他,反应过来,乐不可支。“你不会以为他们是基吧?”她摇头笑道:“不可能啦,我大哥绝对不是,他因为忘不了Jamie姐姐现在都不肯再谈恋爱。那个Shawn哥虽然搞怪,但是也是直得比电线杆都要直。”
    邓特风居然安下心来,这样……还好,他方才到底在担心什么。“你讨厌Shawn江?”
    “……我不知道。”米雪叹气。“一想到那个人就心烦意乱,讨人厌,换女友比换衣还勤。不知道女孩子喜欢他什么。”说到底又有些愤愤。
    邓特风迅速跟她找到共同点,他也默默地觉得江绍很碍眼。一对少年男女在海边木搭的看台上,看着海水和近处白帆的船只闪亮桅杆上的海鸥,你一言我一语,聊起了江绍和陈一平。
    巧的是,在船上,江绍也捉着陈一平谈米雪和邓特风。
    照理说江绍和陈一平十几年前的交际圈根本不应重合,他们相识是在打工。陈一平和江绍在同一间酒吧打零工,陈一平是找钱,江绍是找点事玩。陈一平的下班时间刚好是江绍上班时间,入夜陈一平拎起黑色背包走人,就轮到江绍踏马丁靴打扮得稍带朋克,罩着耳机,背着吉他,在闪烁灯光中晃进门。
    原本只是同为年轻华裔迷惘一代的点头之交,连对方惯讲中文还是英文都不了解。第一个月底,江少就心高气傲和白人老板闹翻不干,砸烂吉他一走了之。他说再不回头,老板连薪金都想省掉,陈一平坚持要老板开一张写给江绍的支票,否则就正式告他种族歧视请政府仲裁。他拿到支票交给江绍随江绍如何处置,两人都丢了这份暂时的工,收获个十几年的兄弟。
    眼下江绍被逼婚,更羡慕嫉妒邓特风可与米雪恋爱。
    陈一平关上电脑。“你不是嫌开café累,回家结婚都蛮好,结了婚你爹地妈咪也不管你没正职了。”
    “那我干脆和你结婚啊,好不好?”江绍没好气地。“别玩我啦Peter哥哥。”
    陈一平有点克制不住要笑,又很配合地捏他下巴。“好啊我娶你。”
    刚好上船的邓特风看见江绍一屁股坐在陈一平大腿上,陈一平的手指暧昧地贴在江绍唇下巡游。在这一刻,他心里排山倒海像被灌了整吨海水。
    米雪也被这一幕冲击,突然就双手举起包包,劈头盖脸追着江绍砸到露台外面。“叫你占我大哥便宜!叫你占我大哥便宜!站住!”
    落地窗外阳光下,陈一平被夹在当中,终于镇压住还在打闹的两人。邓特风站在窗内靠门处,蓦地觉得自己其实是那对兄妹连密友三人外的局外人。他比不上江绍,在这里有十几年至交好友,一个眼神彼此心知肚明的熟稔,一个电话能要他穿越半个城市去买一份吐司送上。
    他也只能羡慕米雪,父母离婚,都撒手不管,但她出生在一个没有阴霾的小家庭里,从她记事起这个家庭里只有外祖父母和大哥。外祖父外祖母都放开了她的手,两位老人离世时间仅差两个月。可她大哥一直在,会永远在,曾经拥抱她,然后牵引她,然后和她并肩,在她可以独立行走后还会在她背后注视守望。邓特风羡慕米雪能够享有一份可靠的、与生俱来的温柔。他好像从来没被人宠爱,被人捧在手心里全心对待。
    米雪和江绍还在针锋相对地舌战。陈一平懒得管,倚着船栏,海风吹得他黑发纷飞,一侧别好,另一侧仍被风弄乱盖住长而浓的眉的一半和眼睛。邓特风却一眼就看清他的表情,他脸上毫不掩饰的温和,竟是清清楚楚对着他的。
    “在想什么,靓仔?”
    五月底的温哥华终日日光,到晚九点,十点才彻底天黑。邓特风对他摇头,在海上,海面风吹起波皱,一片连一片,视野像被蓝色天鹅绒缎铺满,他们在海上,又像被天空罩下的光包围。
    邓特风心情转好了,他低声说:“没啊,没事。”陈一平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背靠船栏立。“好了,你们够了。现在七点整,谁肚子饿?”
    “呿。”江绍跑回来紧紧贴着陈一平,陈一平的头发碰到他肩头,江绍习以为常。“米雪公主你真是刁蛮,能不能学学你大哥啊!”
    陈一平看他一眼,江绍便望天望海,再不当他面说他家宝贝二小姐不好。
    陈米雪道:“我饿了,我想吃Main St.夹15街The Last Crumb的火腿司康三明治,拿铁,和吐司。”
    江绍说:“那么多黄油,你不怕发胖。”陈一平指他问:“你?”他道:“我吃Minami刺身拼盘,寿司手卷再来个今日推荐拼盘。”
    “Alex,吃什么?”陈一平问到他。
    “车仔面。”江绍看了他一眼,没料到他会吃那么平民的东西。
    陈一平集中几个人。“我想吃肠粉。老规矩。”居然就开始猜拳。
    玩最基本的剪刀石头布,陈一平先和江绍来,直接赢了江少,又赢了米雪,最后对邓特风扬下巴。
    邓特风不禁问:“为什么我最后?”
    “你是客人,让你最后赢面大点。准备好没?”
    邓特风不敢看他眼睛,低下头小声讲:“反正我都没赢过你。”
    “也不一定。”又被他听到回了一句,邓特风耳朵发烫,茫茫然出手势,米雪惊喜地叫:“Alex,你赢了!好厉害,你赢了我哥。”
    “傻女。”陈一平作势敲她额头。“这么外向?”米雪不好意思地吐舌,他掏出电话来查有车仔面的茶餐厅号码,先叫人做,省掉驾车去拿路上耗时。周围人一个个过来点,什么面,什么底,什么饮料。搞定后要他们在船上等半小时,独自开车去另一个区拿。
    江绍道:“我陪你去啰。”不愿看小情侣在这里卿卿我我。
    “唱歌啦。”陈一平把他推到半圆的皮椅座位里,压他肩膀坐下,递给他个遥控器,自己则拿车钥匙扶着栏杆下船。
    他穿白色纯棉恤衫,本来就不是宽松款,走下船时被海风一吹,更是缠出肩膀胸肋到腹部潜伏的肌肉线条来。脂肪只有薄薄一层,肌肉均匀分布,衣衫好似吸附在他身躯上,胯部系带的运动裤本就低腰,质地又柔软松垮,进一步强调出腰身的劲和窄。
    邓特风看了一阵才急转回头,猛然觉得太过关注一个同性的身材不大对。好在米雪和江绍都没留意他。
    江绍点歌,《友情岁月》古惑仔版。米雪嗤他:“你好过时。”
    江绍反嗤回去:“你懂什么,男人,谁二十岁不曾爱过陈浩南?”
    米雪见他振振有词,求助道:“Alex!”
    “别叫了,那靓仔和我们都不是一个时代的。你哥也看的啊,他看过漫画。”
    邓特风诚实道:“我不懂。”他现在二十岁,看的全是好莱坞。
    但是此刻已经在心里盘算,哪里租得到香港漫画,或者去中国城旧书店买。
    陈一平回来已经过了七点半,船上唱一阵歌,大家都肚子饿。邓特风坐在船顶看碧水蓝天,一轮红日,米雪撑阳伞上来陪他说两句话,担心这个时间紫外线仍会损伤肌肤,就下去了。
    直到陈一平找人下去吃饭。邓特风要的热柠茶还带余温,米雪在给杏仁露加糖。陈一平顺手递给他一包代糖。
    邓特风捏着糖包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奶茶又加代糖,咖啡都加代糖。怎么,学女孩子保持身材?”
    “妈咪保持身材。”邓特风道:“家里茶柜从来只放各种代糖,吃惯了。”
    装作不以为然,心底其实起起伏伏激起一大片波澜。整个人都要化作海里的水天上的云,多好,水被留到海的心里,云又被摆放在天空最显眼地方。
    这种陶陶然的眩晕也就持续几秒,江绍坐到陈一平身边,一揭开外卖碗盖。“搞什么——”他明明叫了走葱,牛肚鱼蛋萝卜中间又是一堆葱圈。
    “算了。”陈一平拿起没动过的塑料汤匙。“我来。”
    江绍笑嘻嘻等他弄完,狼吞虎咽吃起来。
    邓特风用力咬住筷子,牙齿切断了筷子上卷的面还不松口。米雪小心问:“Alex……是,不合你口味?”
    他淡淡道:“没有。”
    吃过外卖天才开始渐黑,米雪放弃打伞也出船舱外看日落。九点钟太阳沉入山脉与海的交接处,橙黄晖光如同热度上千的熔炉,熔化金属造就的天幕。天上云霞都被火点燃,烧尽了天与海的蓝色,灰紫和金红交织融汇,又像热带国度绚烂的染色织锦。
    成百上千的桅杆戳在云中,又倒影入洁净的海水。江绍拿吉他出来弹,拨着弦,米雪竟没有嘲笑他,任他哼童谣一样的歌,邓特风不知那首歌是什么,只听他随便地唱:月亮亮众星伴随,快看看满天星泪。日一对,夜一对,萤火一对对……
    是哄小孩又很悲伤,弦律和字节散落在海风里,落日余晖也投入海平线下。这世界转为黑暗仅需三十秒,再多壮丽华美亦留不住。江绍那里还在唱:夜静静众生伴随……雨细细有风相聚……来一对,回亦一对,落花一对对……问萤火照耀谁,不怕累怕孤独睡……扑翼飞去,在长空里……冰天雪地也一对……
    邓特风在此时此地油然升起一片迷惘和孤单,他迟疑地去望离他最近的米雪,米雪也看着他。可两人都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有什么话可以说。
    初恋情侣,就是这样,不知自己要什么,只想傻呆呆抓住什么是旁人眼中看来好的。黑马王子,水晶公主,因为“相衬”或“他/她配得上我”便可以在一起。能共赴一场童话盛筵,又能否在宴会结束十二点后有个好结局,这说不定,全要看缘。
    上天往往吝啬缘分。
    陈一平枕着手躺在露台地上,待江绍坐他旁边唱完,落力鼓掌。江绍径直拖他手拉人。“走啦,陪我喝酒。”
    进舱内,壁橱拉开,洋酒,冰箱打开,啤酒,简直是个酒窖。陈一平见怪不怪,去问邓特风:“可不可以请你先送米雪回家?”
    他以为得到的也就“可以”或“不可以”两个答案。邓特风却道:“你呢?”
    “陪他明天酒醒再说。”他和江绍留宿船上。男人无所谓,只是女孩子,睡前瓶瓶罐罐功夫多,必须回家。
    陈一平又道:“谢谢。”
    邓特风就知道他不再有分说余地,沉默地待米雪跟上,下船。
    簇拥着船的海水漆黑如墨,细看原来是深蓝色。船身的白也成了墨水染开的浅浅蓝。
    送米雪到公寓楼下,她有钥匙和卡。邓特风仍无言地送她上楼。
    建筑内铺着咖啡底红花地毯,两面米白拼接一道咖啡色石纹砖的墙。她在房门口停下脚步,裙摆荡漾地转身,好像在舞会。“今天……我玩得很高兴。”
    “那就好。”
    她说:“那首歌,Shawn哥弹的那首,叫《一对对》。”又有点惆怅地笑。“以前,以前啊,Jamie姐姐还和我大哥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四个人也是这样出去,她很喜欢这首歌的。……我没有想到,Shawn哥今天会又唱……”
    邓特风想问,那个Jamie姐姐,她为什么会和你大哥分手?为什么会有女人甩陈一平?这种心态真是八婆。他分明是个不纠结过去,看重现在的人。他只说:“嗯。”
    陈米雪开门,邓特风站在她身后问:“你大哥和Shawn在船上喝酒,不会出什么问题?”
    她止步。“会出什么事?我大哥啊,他平时要开车不喝酒,但是喝酒从没醉过的。上一次和朋友开生日聚会,把所有人都喝倒了,还收拾了房子,一个人在拖地。”
    邓特风讶然又有点敬佩。“哦。”
    米雪看着他这样,忽然笑了。女孩子的笑好像玫瑰花枝颤动,她颈部都泛起一层粉红,说:“最后一件事。今晚,你可不可以吻我一下?”
    邓特风睁大了眼睛,脸也瞬时烧得通红。
    他终于闭上眼,踮起脚,笨拙却极轻地吻她,怕惊扰了一朵花的美梦,炙热的嘴唇隔着额发,在她额上点水一样浮过。
    可这一吻完毕,好像从晃荡迷醉的云端落回尘世,水晶灯下,两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滋生一种异样的失落。似乎这根本不是能带给他们欢喜,他们懵懂寻觅的东西。
    他们分开,米雪倒退一步。
    “再见。”她说。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