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恋曲

4 四


于此同时,在飘荡在海湾的那艘船上。
    江绍拿了罐啤酒,一直没喝。他其实是个很英俊漂亮的男人,眼睛很大很清澈,清澈到眉宇间常有迷惘流露,所以要用特异和花俏来遮掩。
    他拨着弦问:“介不介意我今天又唱那首歌。”
    陈一平一笑。“你不开心想喝醉嘛,别啰嗦了。这样,醉得快。”拿出几个杯,开酒瓶兑到一起。“啪”地摆一杯到江绍面前。
    江绍听话地喝。陈一平也四支手指捏着杯口喝掉。酒很辣,他眩晕了一刹那。混酒在桌上一字排开近十个玻璃酒樽,江绍没喝几杯就醉了,打着嗝说:“不就是……她要结婚吗?你何必在意……早知道,当初我就叫你提前飞了她,也不会被她飞,搞得好像你对不起她似的。我说实话!她有哪点是你配不上的?”
    “够了。”陈一平一推,江绍就倒在桌上,再无他话。
    这时陈一平有点恨自己酒量太好,爬上船顶看暗沉海天际一轮孤高的月亮。手机突然提示短讯息。
    “Hi.”
    第二条。“这是Alex。取得你号码自Michele处。”典型的年轻人码字,“ur #”,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自己找事发短讯,还要写这种省略语。
    第三条。“我买了一架电单车。可有教练推荐。”
    陈一平确实认识考电单车牌的华人教练,他从通讯录翻出姓名号码发回去。
    邓特风回:“Thx.少喝点。”
    这夜陈一平在船顶抽了许多烟,天际才浮起一片光。
    海水霎时被映亮,天与海都好像蓝玻璃做的,太阳一出就点亮玻璃罩。
    江绍衣冠不整爬上船顶,还在揉酸痛的颈脖。“有没搞错,这么熏,我以为你烧船。”
    陈一平回头:“我烧船又怎样?”
    “不怎样。”江绍还是笑嘻嘻地,凑近拿走他的烟。“我不开心也想烧船。——什么时候想烧,通知我陪你。”
    他们在清晨的海风中相对笑起来。好像他们才只二十岁,还是两个大孩子。
    听闻前女友Jamie Chow,周婕敏,要结婚,陈一平没什么反应,也没告诉任何人。和老友江少各怀心事喝一顿作罢,天亮就什么事都好了。
    他有心使自己忙起来,论文课题之外,甚至接受一所私立学院聘请,于下一个暑期学期开设两节大学第一年、第二年的社会学课程。
    这样忙碌,自然少了心力去关怀米雪和邓特风的进展。他自然也不会知道,米雪和邓特风聊到多少关于他的内容。
    那些事被米雪包含在家庭相关的内容里抛出,她和邓特风交换了很多彼此家庭的事。她知道邓特风父亲早逝,妈咪忙于工作,就连回家陪儿子吃个饭都要秘书先通知儿子:几月几日,如无意外,赵女士七点至八点间将有一个小时安排与你共餐。
    邓特风也模糊了解了陈米雪的家事。父亲和她母亲结识,是想移民,可是他有案底,十几年来数度申请被拒,感情破裂。她妈咪昏了头地想再生个孩子挽留丈夫,孕期仍遭打骂,社工署苦苦劝她不要再执迷不悟,她大哭大骂闹走社工,生下米雪后终于心如死灰,决心与过往一刀两断,结束婚姻,连一双子女都不要,将陈一平与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交给父母,独自去了英国。
    陈家兄妹的父亲则是因为惹上官司,九七年改名换姓逃去泰国。一般该挨雷劈的人都混得好,几年后,被他娶到个当地有势力的大老板女儿,摇身一变,出人头地,成了社会名流,又与现任妻子生育几个儿女。
    米雪的父母现在都是名有姓,有头有脸的人物,各自再婚成家,对外塑造模范伴侣形象,承担不起最初的一双儿女被媒体找到,曝出什么丑闻旧料。从陈一平升入大学那年起,双方每年主动付一定额度的抚养费。陈一平自己从来不动他们的钱,却将这些款项一一存到米雪名下,她还未成年,已是个小富婆。偶尔去银行取现,经理会出来问,陈小姐,你帐上存款这样多,有没有想过做什么投资或提前使用本行信用卡?米雪才知道这些年来,大哥在不曾对她说过的方方面面,替她做过什么。
    邓特风道:“你大哥很好。”潜台词却是悄悄轻声在心里说:我也想要一个。
    米雪抬起精巧的下巴冲他笑。“这是当然。”她想到那些异父或是异母的弟妹,像只小天鹅似的仰颈强调道:“其他人有什么血缘关系,在我们看来都是陌生人,寄圣诞卡片罢了。我大哥的亲妹妹,只有我一个。”
    邓特风的朋友阿祖发现他近期非常奇怪,约不出来了。问他要不要出来夜店,邓少爷言简意赅:我练车。出来打球?不去。问他逛不逛潮衣店,邓少爷回:没兴趣。阿祖觉得他真是撞到鬼,三百六十度大转性,自从那日谈过勾女就像换了一个人。
    阿祖杀到他家去看他究竟中什么邪,邓家佣人迎他进门,阿祖直接冲去车库,看见邓特风坐在驾驶位,咬着奶茶吸管,看漫画。
    惊得人下巴都要掉了。
    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些事,不正常到让你绝望之余不知该打晕别人还是打晕自己。
    邓特风着一件宽大的浅色衬衫,领口露出贴着平滑皮肤的银十字架。
    阿祖眼中,他老大的样子此时好似十四、五岁唇红齿白只懂做功课的呆板少年,又好似穿男友衬衣的怀春少女。
    手上拿的那册漫画写了“古惑仔”,封面是个长发,紧身背心,胸口刺青龙纹的肌肉男人。邓特风知道他来,眼也不抬,承认说:“我好像不很看得懂……”
    你当然看不懂啦老大!阿祖如是腹诽。
    阿祖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找这些来看,女朋友喜欢啊?”
    邓特风反射性道:“不是。”却自己也不明白,这声“不是”答的是米雪并不喜欢古惑仔这上世纪末流行题材,还是米雪并不是他女友。
    转念一想,他与米雪的关系,除了男女朋友,似乎再没其他词可以概括。尤其在他人眼中。
    邓特风说:“她大哥喜欢。”顿了顿,又严谨地加上两个字:“可能。”
    说到底他只是为一份“可能”。
    阿祖试图理解他这番话的逻辑。——邓特风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很钟意这个女朋友,所以要和她大哥相处好关系。看不出他不声不响,情商其实很高。阿祖歪头靠近问:“你女朋友,很辣啊?”笑容暧昧无比,嘴角两边尖尖地上扬,像闻到腥味的猫。
    “很可爱。”
    居然喜欢可爱型的。阿祖撇嘴:“拿照片来看下啰。”
    邓特风果断说:“没有。”
    “没有?”阿祖看他如古怪的天外来客:“你在谈恋爱,去海边,不拍照?不说Instagram、Facebook,你手提电话里脸贴脸的双人相都没一张,老大你以为你是上个世纪的人啊?”
    邓特风这才合上漫画,整个人像一杯白水平淡无奇。“我画给你看。”
    他有厚厚一本素描簿。以往在学校,一周至少有两天,早上九点邓特风会在西翼一楼的课室画画,画完就独自在课室后的一排盥洗池洗画刷,归置颜料盒。连他的人都像水龙头冲出的浸着澄澈阳光的冰水一般。
    邓父曾是北美一位被寄厚望的年轻华裔画家,不幸早逝,儿子承接了他的天赋,第一次被哄劝着拿起铅笔,就无师自通地涂鸦描摹周围的环境、人物。可是他的个性十倍怪异于他父亲,他的艺术老师从未看见他完成过一幅画。画丙烯颜料时,他在画布上反复画,新画总是覆盖在旧画上。以至于展览时,应属于他的那面墙上空空如也,他连正式作品集都没有,更不可能去申请进入什么艺术院校或机构。
    邓特风的妈咪面临的最棘手难题就是她的儿子,此刻既没有在她作为荣誉校友的大学读书社交,也没有肇事嗑药挥霍滥交。邓特风厌倦了学校,每天过单调到极点的生活,不是一个人留在车库里,就是外出打游戏。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想要什么这个话题也了无兴趣。
    直到陈米雪喜欢上他,几次三番逃课窥视,掀起一连串连锁反应。
    邓特风削一只铅笔,打开敞篷跑车门侧坐,腿摆出车外,摆画册在膝上画速写。姿态很疏离,好像只是捏着笔随意涂抹,阿祖看他画画时完全设想不到,他冷漠的画笔下竟意外充满温柔的细节。
    他用一支铅笔的浓淡,深浅,做出光与暗,做出大千世界的其他色彩,轻盈奶油一样的肤,柔和的红晕,黑亮葡萄一样的眼睛,偷吃桑葚一样的嘴唇。
    阿祖屏住呼吸,见证这张女孩的脸从邓特风苍白骨感的手和铅笔底下展露出现,实在是一件奇妙的事。
    邓特风将她画得很美,并未强加她女人的妩媚,也不蓄意刻画少女不解世事的纯真。他笔下的人物是她自己,画画的人和看画的人都不该想着用哪些词汇去定义她。这副米雪肖像,唯一不客观的一点或者是那种柔和的笔触。邓特风记得陈一平提到她时的柔和,太执着地想弄清陈一平心中米雪的模样,便不自觉画成这样。
    他一下心浮气躁,将完成的素描撕下拍进阿祖怀里,转动车钥出门。
    阿祖大惊:“喂你去哪里——”
    邓特风看着后镜。“到点练车接人。”
    他发短消息给陈一平:为什么介绍我张教练,出名严苛难考牌。不打符号,语气直接,基本客套都欠奉。
    过十几分钟,陈一平才回:既然要学,就学好它。
    如同一只瓶子被横放,浸泡他内心使得内心如焚的烈酒流走。邓特风想他最初是认为陈一平应该教他,哪怕自己放不下脸面说要他推荐教练,他也应该主动承揽才是。结果陈一平真给他不相干人的联络方式,还是严厉啰嗦、横眉冷对青少年的教练。邓特风像睡觉的猫,尾巴被踩了一脚,越想越满腹怨气,偏偏发作不得,否则只会更难堪。
    这个气球撑得他将要炸开。
    现在又好了,介绍严苛的教练也许是一种关心,是为他好。
    邓特风又发消息:Michele来看我练车,你要不要一起?
    他今天开的跑车是两座,但是可以回去换一辆四座。如果,如果陈一平有兴趣来,他不嫌麻烦。
    陈一平那边回得快一些,说:这回有事,下回了。
    不论华人还是白人,“下回”这个词在字典里多数时候可以看作是“遥遥无期”的同义。
    邓特风心沉一截下去,停车在公寓门口等米雪,却看见公寓楼下,陈一平先推开门,让米雪行出。
    她像小鸟一般飞上车,陈一平站在原地朝他们微笑挥手。
    米雪“扑哧”一声笑。“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大哥有这样一张脸和身材,一定是上一世拯救了全世界?”
    从昨日起,温哥华气候忽然转冷,这几年气候异常,三月、五月漫天飞雪都发生过,走上街头,常见一群行人的衣着分属一年四季。陈一平穿白色的秋季厚帽衫,帽子很大,落在背后,侧头时领沿能碰到下巴,胸前印有大大的三字母学校缩写,讲师穿得像学生,老教授们见了会暗自嘀咕。幸好他只是送小妹下楼,顺便到垃圾房扔分类垃圾。
    他有些疲惫,仍然俊朗好看。鼻是鼻,唇是唇,眉是眉,五官分明到有人描线似的,身材也高大。邓特风这时才发现,他的衣服确实都是基本款,黑白灰深蓝浅棕,没有图案,换个人着就缺点处处,投在人群里毫无值得注目的地方。他反复咀嚼这个发现,因一点小事觉得惊奇,根本没想到他自己的衣着明明也是如此。
    米雪还在笑谈。“……去年时装周我去看,一位设计师亲口和我埋怨,‘温哥华被lulu lemon毁了’,人人衣橱里一条瑜伽裤,哗,一丁点时尚概念都没有。”所以她从不穿那些松松垮垮的东西。
    “你喜欢时尚设计,为什么不去读。”
    “我拿不到高分呀。”她天真地说。“我没有敢于奔赴时尚第一线的勇气,我爱安稳。”
    她坐在车上,和邓特风絮絮说高中的时尚故事。她大哥送她去读的竟不是邓特风那种私校,更不是女校,而是全温排名第二的公立学校。校风严明,陈米雪八年级已经知道时尚,但高中几年,从不敢穿太漂亮或戴太惹眼的饰品去学校。一位同学女友背铂金包上课,会被教创意写作的爱德华女士拒绝她进教室,但陈米雪一向乖巧兼成绩优异,有次携一只香奈儿,她担惊受怕,老师大发慈悲,当没看见。
    邓特风问:“你和你大哥读同一所学校?”
    “是。”米雪又笑得眉眼弯弯,与他讲趣事。“大学申请那时我请大哥以前的老师给我写推荐信,她那时候已经去做教育局ESL部门的阿头,写完她还在感叹,说想不到我是大哥的妹妹。”
    确实想不到。陈一平读高中时每天带游戏机上学,下课与人在球场踢球,天黑一个人踩脚踏车回家。举办学校市场活动,他肯定参与策划,十六岁便在学校自助餐厅打工。陈米雪读书时,每日保姆开车接送,很少与同学搭公共交通,学校活动只参与合唱团。
    男孩要穷养,女孩要富养。邓特风并不理解这个道理,他可以一丝忸怩也没有地说,他是富养长大的,财富与资源对他来说好像空气一般的无滋无味不功不过察觉不到,但他生活于其中。
    在这个年纪,他对陈一平这个人以及他背后的人生很着迷。好像一个过客的胸膛是一扇圆花窗,望出去能看见宽广的,使他迷惑的另一个世界。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到达场地,米雪等他练电单车。场地开阔,没有建筑物遮挡,阳光无拘无束泼洒下来,明亮耀眼的暖意抵消了冷风。跑车停在草长到齐胸的野草场边,米雪拉起遮阳顶,从包包里拿出装零食的乐扣盒。单手大的玻璃盒里盛着混在一起的甜美蓝莓红樱桃,颗颗硕大饱满,还在滴没沥干的冰水。
    吃完水果,邓特风还没回来。米雪索性又拿盒底铺一层金黄蜂蜜的希腊酸奶来吃。
    等到邓特风回来,她问:“真奇怪,为什么你要学电单车,并不实用呀。”
    邓特风说:“那天搭你大哥的车。”取下了头盔。
    米雪的表情忽地不对劲,她蹙起眉毛。“这么巧。”
    “怎么了?”
    米雪扯着衣扣,良久,放弃似的说。“我讨厌极了电单车,Alex,你知不知道,我哥的电单车是我爸教的。十二岁,他非要我哥学,从车上掉下来摔断手。妈咪怀着我,大哥在医院,他就这么趁乱一走了之,怕警察劝妈咪多控告他一项家庭暴力。从此再没回来过。”
    他们都是被家长抛弃的人,她险些要在自己手掌里哭出来。
    她不应该哭,邓特风迟了一会儿,才想起此时应该轻轻拍她的背,但他仍然在想:她为什么哭?
    邓特风父母在他一岁分居,监护权归母亲。很多夫妇都撑不过刚做人父母这一劫。五岁,他生父死在纽约,听说是物质滥用没救回来。邓特风不难受,他没与父亲如何相处,也没与母亲如何相处过。不曾得到何来失去。七岁哭得最惨的一次,是一直照顾他的保姆Sara结婚辞工,不再出来做事,他哭到被呛住,眼泪鼻涕糊满脸,倒在地上像小狗抓着保姆的衣服不让她走,紧紧箍着她,在她皮肤上留下红印,又打又闹,她还是走了。
    那天在楼梯间混乱的拳打脚踢之中,他抓伤妈咪,事后被狠狠训斥一顿,又换了家庭教师。
    所以推己及人,该哭的是十二岁的陈一平,而不是与生父未谋面的陈米雪。可被抛弃这个问题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影响刚刚相反。邓特风很想知道,为什么陈一平可以不介意,可以那么潇洒,仿佛性格形成不受到成长遭遇的一点影响。
    邓特风和米雪坐了十几分钟,蓝天上白云遮蔽太阳,风吹云动,日光在地面转暗又转明。
    米雪转移话题,找最能给她安全感的题材,又主动讲起她大哥。
    “我大哥教过骑电单车的只有一个,Jamie姐姐。”她坐在高处,腿轻轻摇晃。“好可惜。他们真是,有时候想起来,我都会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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