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恋曲

5 五


可陈一平还是如此,看不出多伤心。邓特风在心里想,游戏厅说到很久没出去约会,他也是自我调侃说导师、课题害人不浅。邓特风怀疑他根本不爱前女友。
    “做什么代人心痛。你当那个Jamie是未来大嫂?”
    米雪认真道:“我真的当的。”
    “……你知不知道,是我大哥先喜欢Jamie姐姐的。……”
    邓特风看着她,心情刹那由晴转阴。而米雪还在回忆。
    陈一平与周婕敏是高中同学,他毕业那年均分九十二,邓特风以为已算拔群,却不知同年,她均分包括英文在内有九十七,足够在校史上留下光辉纪录并上本地报纸。
    周婕敏是校际明星,少女冰球队长,乐团首席长笛,四分之一西班牙裔血统,高挑曼妙的浅棕美人。
    她剪极短极短的短发,发尾离头皮长度不到五厘米,更衬出一张巴掌大的俏脸和猫儿似深邃的一双眼。米雪说:“我一直在猜,大哥就是为Jamie姐姐,留的长发。你知道啊,他们当时读书,十几年前,Jamie姐姐的短发一直被人拿来取笑,她十年级就公开说,为何女生的头发一定要比男生长?她以后找男友,首要条件是无论何时,头发都要长过她。然后我大哥就……”她眨眨眼。
    保持发长及肩两年,几度被副校长女士望着背影黑发,叫停脚踏车,颇有微词。陈一平不为所动,我行我素,却唯独不敢主动向她言明。他在自助餐厅打工,她便每日中午上课前来买一块朱古力曲奇。直到毕业前,他找钱找错,她回来说清,两人对视,周婕敏蓦地灿然一笑,示意他的头发问:打算什么时候才对我说?
    从那天起,她坐上陈一平脚踏车后座。少年青涩恋情,校外悠长林荫道,流金阳光,如此自然,衣袂都在风中飞起。化学实验生物测试莎士比亚都该抛在一旁,不谈恋爱才是辜负大好时光。
    人生唯有二十岁前后可遇真爱,之前太懵懂,之后后劲不足。可青春年华必须过去,二十岁爱的人少有三十岁仍在左右的。伊人此时在新加坡一家投资银行做事,受评十大杰出青年,即将挽着他人手臂走向婚礼神坛。少女不更事时信誓旦旦发的话,成熟后只剩轻飘飘一片羽毛的重量。新郎是短发,她已留长发配雪白大摆婚纱。
    邓特风问:“为什么总和我讲她的事。”
    “Jamie姐姐?”米雪轻笑:“你像她呀。”
    方才已经是抱怨,他不开心地低下头去,米雪急忙分辩。“不是说你像女孩。是感觉,你给人的感觉和Jamie姐姐相似,都是不接近时觉得冷冷的不好接近的。”
    外形也这样类似,简直像同一雕塑家,用他那双奇迹的手塑造的心中女人和少年的理想范例:
    四肢需得纤长,绝不能瘦弱。额头光洁,鼻梁高挺,嘴唇弧线立体如爱神的弓箭。在亚欧的审美之间取得一个秀丽的中值。上天敢给他们这样的容貌,当然会使旁人感到不好接近,疑心他们因这样的外表天生兼具了高傲个性。这种心情,大概是看见一朵玫瑰,就会想到玫瑰一定有扎手的刺。
    下午四点,米雪接到陈一平电话。江少一贯重色轻友,约好去练枪,路遇不知第几号前女友,当即爱火重燃放好友飞机。这么多年下来,陈一平早已懒得再浪费口水痛骂他,祝阿Shawn今夜不举,转对米雪提议:“要是不嫌打扰,今晚我请你们吃饭。”
    米雪很想与邓特风多相处,但相处起来总不是她觉得应有的感觉,反而惴惴不安。她欣喜不已,当即说:“我要吃Tojo"s!”
    还是陈一平替她考虑:“不是七点约了Alex看电影,来得及?”
    米雪不以为然。“怎么可能吃两个小时嘛?”
    于是去那家日本料理,点五道菜的o-makase,对店家表示全盘信任,任由主厨安排。店内入门就是日式池塘流水,处处悬挂汉字手书,以植物分割几个区域。五点钟刚营业不久,寿司台边,只有一位亚裔女士在静静进食。
    这天晚上店里有新到的鲷鱼和鲍鱼,第一道菜便是生鲷鱼块,微透明的白色中透出粉红,搭配一种棕色的酱汁,和辛辣爽脆的白萝卜条一起吃。其实这一餐三个人中唯一吃得惯鱼生的是米雪,邓特风从来不吃,陈一平抱着不扫她兴的心情尝试,竟也还可以,鱼肉滑腻新鲜,不会如想象中那般腥冷。
    第二道菜是有生鲍鱼片的沙拉,米雪去盥洗室。女侍者来问,除了主餐外,他们点的几样配食里有牛肉刺身和腰肉铁板,都是牛肉类,是否需要更改。陈一平比向邓特风,让女侍者听邓特风决定,邓特风都没看她,径直答:“可以。并没有关系。”
    他固执又好奇地盯着陈一平研究,眼光几度欲避,还是放不开,过一阵又转回来盯着看。视线好像有热度一般,年糕那样滚烫又粘人,挥之不去。
    陈一平感到异样,问:“在看什么?”那意思是坦荡的,我脸上有什么不对你可以直说。
    邓特风才移开望向他的目光,指了指左耳。“你……不会是打耳洞?”说到最后声音有些虚,陈一平左耳上贴着一排信纸方格大小的医用胶布,有三、四个。他暂时不将左侧鬓发别起,被打薄散落的头发遮挡,左耳仅露出耳垂,胶布偶尔自黑发缝隙间显现,看不真切也不明显。要真是穿洞,还蛮gay的。
    “这你都看得到。”陈一平不可置信地笑。“要不要那么gay啊。”
    他居然越想越觉得好玩,到米雪回来时,虽然没笑出声,但表情已经笑得控制不住。邓特风坐在原位,不知所措地紧张到脸发烫,好在他不是容易脸红的人,又绷着一张脸喝茶掩饰。米雪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落座前左右张望,讶然问:“你们干什么?”
    “没什么。”陈一平将头发暂时别起,对他解释:“前一向睡不好,被位世伯拉去埋耳针。”
    胶布下固定两毫米的锐利小针,刺在耳骨里,遵医嘱保留至少一周,据说能安神。结果闹出这场叫人啼笑皆非的误会。邓特风觉得丢脸,猛一个劲闷头饮绿茶,喝到第二杯时茶壶中已经没有水,他揭开壶盖,一时不慎弄到壶盖滚落,悄然无声的店里传来一声陶瓷响,为他们服务的女侍者连忙赶来捡起并道歉。
    邓少爷深呼吸,从未尝试在餐厅这样难堪过,十年的份额都在此用尽。他以前以为,在餐厅尴尬到情愿一走了之是庸俗爱情喜剧才会用的桥段。
    陈一平代他对女侍者说:“不,抱歉。是我们聊得太投入,忘记其他。”
    他说话时随内容望一望人眼睛,眼里总有活力和笑意,很容易使人放松。
    邓特风暗自说他坏话,说了几句,却不得不承认他实在让人数落不起来。即使邓特风觉得自己完全是被他“陷害”,若不是被他对住笑那么久……可是能被他笑那么久,虽然尴尬,心底也有种无可言状的喜悦,好像蝴蝶的翅膀一下下扑闪,又像患了要不停打喷嚏到面红耳赤无法呼吸的花粉症。
    另一方面,陈一平自然不觉得“陷害”了邓特风,他只觉得这靓仔很纯情很有趣,所以好心地搭救他。米雪劝他们快吃,又在发愁真的吃了两个小时,佐以另点的小食、肉类,主菜才吃到第四道,脂质丰富的鲆鱼边缘煎到酥脆,层层卷起,包裹一颗带子,下面垫青碧芦笋与奶白菌菇。菜是美味,可电影时间迫在眉睫。
    陈一平问:“几点的场?”
    米雪哀叹:“七点整。”现在已经六点四十,沿途看路况,去往电影院或需三十分钟。电影院倒并非不能换场,只是要在电影开幕前亲自过去换票。
    陈一平转问邓特风:“你家有没门禁?”
    “……当然没有。”邓特风追着他的眼睛回:“我早就成年了。”
    他的早在陈一平看来很好笑。陈一平轻松地摇头,开移动电话上的电影院App,用信用卡替他们订多两张今晚九点,同一电影的Ultra □□X票。米雪肯定不愿错过最后的寿司与甜点,人生苦短,还是珍惜美食,前一场票据赶不及就任由它了。
    邓特风忽然说:“难道你晚上有事,不和我们一起看电影?”
    他为什么要当个电灯胆?陈一平不想介入人谈恋爱,取笑邓特风:“Alex,这样大方,有没问过米雪?”
    谁知米雪立马加入:“这样很好,大哥,你就当陪我嘛。”明亮双眼期盼地仰望他。
    这一对年轻人真是让他搞不懂。莫非现在准男女友看浪漫电影流行带一盏灯,还嫌电灯瓦数不够大?陈一平只得返回上一页,将入场人数由二改至三。
    这晚甜品是小玻璃樽装的意式芝麻奶冻,兼一片烤得香脆的薄芝麻饼干。
    灰色奶冻上浸一层鲜奶,一饮便会在唇上留奶霜,要伸舌舔一圈。牛奶上点缀一颗鲜红桑葚,奶冻中可见星星点点黑色芝麻皮,口感却幼滑细嫩,舌尖试不出一丝渣滓。
    米雪坐邓特风的车,陈一平另驾车随他们去电影院。途中接到江少慰问,知道他要陪看电影,虽有旧爱陪伴,江绍照样醋意大发,暗讽姓邓的小子乳臭未干谈恋爱都要监护人陪同,又故作慷慨安慰老友,说我稍后到城市音乐中文电台试试打电话,献你一曲《电灯胆》。陈一平叫他早睡了多谢,少发神经。
    到达影院,离开场还有数分钟。开场后照例放十五分钟广告预告。两边入厅的走廊宽敞,铺深蓝色`图案地毯,参差排列的厅门外张贴不同海报,透出厅内的光。陈一平嘱咐他们先入场,邓特风问:“你大哥?”
    米雪检票之中回头笑。“买零食给我们。”
    邓特风想想,坐下后对米雪说一声,又凭票从暗憧憧的观众席出去。他走上台阶,隔得很远,几部抓娃娃机,从检票口即看见陈一平抱着爆米花,在排队等冰激凌。
    他出来吃饭换了件外套,没再穿早上丢垃圾时的帽衫。仍是白色基本款V领衫,黑色外套,头发碰到肩上,连接衣领,轮廓曲线又劲又瘦,身材好似分外修长。
    九点钟的电影院其实没什么人了,冰激凌柜只剩一个人在背后忙事,久久才来。陈一平见到邓特风走近,先把一大桶爆米花递给他,向后说了句:“你同米雪都喜欢焦糖。”然后点朱古力常规杯冰激凌,顶部要燕麦和果仁碎。
    头发在脸上留下阴影,露出嘴唇和下巴,再向下是明显的喉结,无须看脸和眼,既可感知他一副不怎么想讲话地安静下来的样子。
    邓特风想起他说这一向睡不好,累到被抓去见中医改善,究竟有没有功效呢?他看起来有点累,手却很稳定,灯光粘稠地照着他接过的朱古力冰激凌,邓特风问:“怎么都是你出?”
    吃饭是,电影票是,零食也是。
    陈一平就看了他一眼,好像戏剧的每个动作眼神都有含义,在这种光效氛围里,他的五官像是黑湿湿墨水晕出轮廓。陈一平理所当然地说:“你们又都还没出来做事。”
    对没收入的小孩,自然应该他给。邓特风有那么一瞬间不懂该怎么反应,被当成小孩特殊对待,是他从前想要的,又不是他此刻想要的。
    他慢半拍地抱着那桶爆米花跟在陈一平身后入电影场,脑袋里空荡荡一片,如同纪录片里,康拉德对小灰鹅做印随行为的实验,灰鹅会摇摇晃晃地排成列,本能地跟随实验者。
    现下这个黑暗的电影厅就是他的芦苇荡。陈一平给冰激凌给米雪,这部电影是爱情主题,更是喜剧间谍片,米雪几次笑得咬住冰激凌匙。邓特风坐在米雪和陈一平间,离米雪近一些。这场电影并未坐满,陈一平专程空一个座位留给他们空间。他的两个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手指交叠,刚好够碰到下巴。剧情引人发笑时,他的手指就碰到嘴唇。
    邓特风半抽离于大屏幕地观察着他,屏幕光盛时,他眼睛里如同发光。那是种在没有都市建筑的地方,浩荡湖泊流域,野鸭大雁飞过,深秋夜晚月光下,水面会反映出的银色的光。邓特风不知道的是,这一刻他的眼睛也同样如湖水在发光,淡淡的银光镀在他们身上,洒在他们之间,隔着一个空座位,就像隔着银河。
    看完电影,又是半夜,邓特风独自在回程车上给阿祖打电话。
    “我要找份part-time工。”
    阿祖:“你?”震惊到无言以对。
    邓特风继续:“会有人来探班,来探班即时抽身走,能走还有很多可以玩、可以看的。”
    要满足他这三个要求的工作不必说,很难找。有这种好事人人都打破头来争啦。
    邓特风又加一条:“还有,只做一个月。不能被炒,不必主动辞工。”
    阿祖原本想他前三条想到头痛,附加项一出,瞬间醍醐灌顶。
    “大少爷,你不就想自己玩咯。现成的,来夜市啊。”
    温哥华夏季天黑得晚,会开办许多夜间市场,来自世界各个地域的人们贩卖手工吃食,开办各种活动。场地极大,选一块平整郊外地方,规划店铺街道,拉上电线彩灯。开张时人声鼎沸,人人排队入场,从蓝天白云玩到薰衣草浓紫色天幕,彩灯又让夜空都被映亮。
    阿祖和他姐姐在夜市搞了个卖冰激凌和可丽饼的档,他姐姐在市中心临街开一间Crepe Café,放任小弟去夜市玩。邓特风有时去充当收银,毕竟,像阿祖也私下里和他家姐姐说,“你难道指望那个大少爷学整可丽饼”?邓特风拿钱也和阿祖说好,他照最低时薪来收。忙几个小时连喝下午茶钱都不够,可是活了二十几岁,终于亲手挣钱,的确有种与往常不同的感觉。
    看电影那晚演变成六月中邓特风唯一一次看到陈一平。
    这样大一座城市,随时来来往往几百万人,哪怕他时常和米雪约出来见,和陈一平也不会那么巧合遇见。
    六月底,邓特风考了电单车牌,发消息和陈一平说拿到牌,短暂聊几句,陈一平说抱歉我去吃饭。邓特风一看时间,下午三点,才吃今日第一餐。也就不好再多找他谈天。是,他少爷脾气,但并不是完全不会设身处地理解他人。
    邓特风每天无事,去了几次江绍开的咖啡店喝东西。江少被邓母似真似假地关照过一句“平常多带Alex一起玩”,也不好给他脸色看。做咖啡时有意无意乱来,不看温度,省工序,邓特风喝得出来,却不知江绍是因米雪对他极有意见,只是沉默地喝到半杯放弃,心中在想,Shawn江不光碍眼,做咖啡的手艺亦很差。
    他平白怀念起初到这间店,陈一平做的那杯咖啡。那天邓特风和妈咪在读不读大学的问题上又争执过,他故作无所谓,撑着场面不能输,心情很糟糕。他是富养大的,没资格评价妈咪母职不尽责。但他真的很想要亲人常在,想拿三千万换三十万,过那种普通人家花销要盘算,供子女上大学,今年度假就住不了夏威夷的日子。他从没出过社会,见识浅薄,不懂人心,幼稚到令人无奈。怎么都好,有次他车抛锚在城市森林公园,焦躁地打电话叫人来。坐在车上看见一个胖胖的白人妈咪推着轮椅上的儿子散步,她儿子披着一条拼色旧毛毯,两个身影说着话在深绿杉树林里越走越远,那一瞬间他好像陷在车椅里,却无法自制地用目光痴痴向往。
    那母亲可能贫困领救济,那儿子可能头脑发育不行,身体也已残疾。世上不幸的人那么多,他只是透过跑车车窗审视十秒的公子哥,不知人间几多艰辛。
    邓特风想要亲人,想要玩伴,恰巧陈一平于这两重身份上都表现出色。唯独不是对着他。这一点已经足够他在理清自己的思绪以前,感到惆怅。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