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恋曲

12 十二


女孩子如一只从鹰的利爪下脱离出咽喉的兔子那样不择路地逃回她的树洞,她的座位。陈一平才捏着她presentation的大纲,走到左右两侧席位中的通道,没有提问,只是向她说:“谢谢。我希望以个人身份对你表示感谢。我知道这很难。面对人群,我们会感到恐惧,这种感受是正常的。我不会说‘你做过就知道这比你想象得简单’,每个人感知的程度不同。我只想告诉你,你已经克服了它们一次,我相信你未来会做得更好。因为再害怕惊惶,我们也必须到人群、到恐惧中去。”
    他以这些作为这堂课的结语。即使方才场面再离奇,再失控,只要她不曾言放弃,陈一平就不会中断她。
    Presentation的成绩,包括演讲水平,PPT制作,和提问回答环节的打分都将在周四发回。
    陈一平整理过所有学生的评分表,拿一个文件夹出教学楼,夜风拂面,他闭上眼,头发被吹乱,蓦地就不想下停车场,很想去吃点东西。
    只是不想独自开车回家,再到楼下超市买三明治或是意大利餐厅的披萨。陈一平走到上次的寿司店外,推门老板娘看见他竟有些讶然,他再向内看,那么巧,邓特风也在。
    邓特风坐在靠窗边位子上,吃一份陈一平上次点过的日落卷。这场景很微妙,不想让某个人知道在想他,藉一些共同经历的事物怀念那个不愿他知道的人,一回头撞见对方也在做相同的事,窃喜之前,会先尴尬。
    陈一平毕竟放得开,走向邓特风身边,说“Hi”,放下厚厚的文件夹在两人中间。
    邓特风捏粗陶绿茶杯的手指变紧,陈一平把右侧头发拨到耳后,之后展开菜单。他回避上次点过的卷,彩虹卷可引申出特别含义,也不能点,就点一个毛毛虫卷。
    切成薄片的牛油果绿黄相间,包裹住寿司米饭,上面要淋蒲烧鳗鱼的酱汁,均匀地撒一小撮白芝麻增添香气。而米饭里卷着的当然是烤鳗鱼。卷的外形像一条毛毛虫,其实都很笨拙可爱。
    等寿司卷的空隙里,邓特风看了陈一平两回,想问:你饿可以先吃我点的。说不出口,未免太过亲密。他就看着陈一平喝茶,下颌的线条被端茶杯的手遮住一点点,那个侧面他怎么看都看不够。想找个话题问:我的presentation如何?明知那一塌糊涂问了只会丢脸。最终说:“你会给她什么分?”
    “平均分下。”
    邓特风不理解:“你明明很欣赏她。”
    “但我要对其他人公平。”
    这是一所学院,而不是善堂。邓特风点头,目视前方的日落卷,不再去看他。
    邓特风没有再吃,端着已经空了的茶杯装作喝水。他先到这家店,点了上次两个人点的所有卷,一个人怎么可能吃下。
    静静过了十分钟,等到陈一平夹起最后一个卷,邓特风仍然没转头看他,就维持眼睛盯着别处,不由自己地轻声说:“我中意你。”
    真是奇怪,邓特风之前拼命警告自己不能脱口而出,陈一平以为他若真说出口会给自己降下一道天大的难题,可事情真发生到这一步,却双方都觉心安。阁楼上每夜会传来两声靴子落地声,他们都听到了第一道,提着一颗心等到第二声才敢安寝。现在那第二只靴子总算落地,他们可以闭上双眼了,闭眼去爱也好,去做梦也罢,无论什么结果,终于有一个结果。
    陈一平原想埋单,这时也停下动作,向后靠,双肩放松。寿司店灯光下,头发的阴影后落,邓特风很想很想捉住他的发尾。
    陈一平想到以前一个同事,在高中教书时被一个早熟的十二年级女生喜欢,她周身亮闪闪的Tiffany饰品,去办公室问问题,笑语说你要记得我,我名字便叫Tiffany。同事吓得退避三舍,为人师表,第一诫就是“不要和你的学生搞上”。更何况,怎么算,邓特风还算他小妹的前男友。
    陈一平推开茶杯,说:“记不记得坐天车?”
    邓特风又点头。
    陈一平说:“是这样了,外面就是waterfront,加拿大线的起点,之前一个坐我身边的人下车了,你在dt上车,坐我旁边。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要坐到哪,在哪下车,能同路多久。是去机场呢,还是去列治文?总要等到过了Bridgeport才清楚。如果那时你我都没下车,或者我们可以一路坐到终点站。”
    他说完才叹了口气,抓着头发,松手,埋单。
    邓特风就塑像一样坐在他旁边,直到签单,陈一平问:“你听不听得懂我在讲什么?”
    邓特风说:“不懂。”
    “这么巧。”陈一平说:“我也不懂。”
    他不是可以永远引路,握住别人的手的,他也会自己迷路,登山涉水不知迷失方向到什么地方。
    陈一平见邓特风没有反应,心想也对,压力不应给他。他说句:“不好意思。明天见。”拿起文件夹和外套,转身离去。
    要是这是电影,邓特风应该叫住他,说些什么,随意说些什么哪怕他自己都不知什么意思的话。
    可他只是眼睁睁看着陈一平出门。神智和头脑都飞去另一个世界飘荡。一个人悬浮在五光十色霓虹灯的大都会夜晚里,每一步都被灯光迫近,每一步都遭遇行色匆匆陌生人,直至遇到那个,心像两块磁铁发散吸引力,日益贴近,再拉开距离会如同切肤之痛的人。偏是与那个人,阴差阳错,行差踏错,衍生出一连串缠人的苦厄。
    他刚学会爱,他只会爱,他以为只要爱就够了。别人的心情,他没试过用力去理解,更谈不上天生会体谅。
    这一切错误我都可更改。邓特风犹豫很久,没发消息致歉,毕竟算是被拒绝了。他枕着手臂,仰躺在床上想,明天见吧,明天见到,我一定会想到见到他该说什么。就这样迷糊睡去。
    人很难做好准备,生活中的暴风雨常盘旋在最平静时。半小时后,凌晨十二点,陈一平接到跨国电话。
    电话那一端,异常年轻的男子用生疏的中文说:“不知你可愿赴泰参加葬礼,我也想知道令妹是否出席。请放心,此行全部由我们负责,会为你们订来往机票……”
    陈一平闭上眼。他和米雪的生父陈允成,泰国时间今日下午一时过世。他即刻答:“不必。陈米雪不会前往。我会订票,稍后将抵达时间告知你们。”
    他穿着睡衣T恤坐起身,用电话在票务网站上搜索至曼谷机票,最近一班,红眼航班,在凌晨二点半。刷卡订票,发回时间,也不必收拾行装,三五分钟将衣橱里几套衣放进背囊,携带证件,驱车机场。
    夜间的温哥华机场旅客稀少,强烈灯光不含感情,扶梯运转如昼,携带包裹往来的人皆一张疲惫脸孔。陈一平在车上用学院系统向所有学生发送邮件,只说有家庭因素,取消下周一课程。反正明日周四是期中考试,他可以托付学院的图书管理员代为监考。周四后又是不上课的周五连同周末,去一趟泰国,葬礼三日,只耽误一天课程。
    他脑海里太多事情走马灯似轮流纷转,甚至不想告知米雪,那个不曾在你生命中出现的爹地永远离开我们了。办完登机,查验离境证件,要上劳累夜班的海关小姐出奇亲善,笑着说一句:“在泰国有个愉快假期。”
    “不。”陈一平之前与她笑谈,这时竟茫然站在原地,身后也并没有排队等候的人。海关疑惑地望着他,他才捋了把散落的头发,置身事外地说:“这是我生父的葬礼。”
    陈一平搭乘中华航空的班机,在台北机场转机。
    在飞机上,他谢绝几次送餐,胃不舒服,几乎要像小时候上台演讲前那样闹胃痛。
    小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个崩溃哭泣的女孩提醒了他,他从不曾大哭过。小时候做过一段乖乖仔,做过一段街头问题学生,曾经鼓起勇气一个人跑到社工署控告生父对母亲施予家庭暴力,结果却是母亲大哭大骂质问你这个孽子为什么要让人把你爹地带离我身边。
    他对那女孩说:我们必须走回自己的恐惧中去。真是报应,马上轮到他自己。
    陈一平这时很想前女友,唯她能安慰自己。或者他想念的不是她,仅是一时脆弱需要一个人分担。
    到台北才早晨六点,搭机场内电车到另一栋航站楼,一众免税店及餐饮都未开业。陈一平没有随身行李,电话电量即将耗尽,他向米雪发了一条短消息,然后走过台湾美食广场和spa会馆,到长荣贵宾室旁的酒店开一间房间休息。
    与此同时,温哥华下午三点。
    邓特风接到那封邮件,问今日代为监考的图书管理员,对方居然用“家庭原因”敷衍过去。
    他面色不善地写完试题便拎包出门,一阵风一样扫过走廊,找遍整座建筑,没有看见陈一平。
    他好像无声无息地失踪了,蒸发了。电话也关机。邓特风坐在休息室内,被冻成一尊冰雕。毫不理智地想,他厌恶我吗?为何在我告白后就消失不见?他就那么讨厌我到这个程度?
    自己都要憎恨起自己来。
    好不容易平复心情,捡起扔在桌面的电话,打开通讯录,一格格下翻,艰难地停到“Michelle Chan”的号码上。
    对不起。邓特风默念。可只能问她。我对不起她。
    正午十二点,陈一平从台北起飞到曼谷。
    十二个小时,半天,仅在走出机场酒店后喝过一杯Godiva热朱古力。
    飞行时间又四小时,到达是曼谷时间下午三点。通关处排长队,阴暗如晚十点,走到机场大厅才重见阳光。身后各种语言,夹杂着主弦律中文国语。本是听得懂,却不知为何,此时听来竟有些吃力。好像有一个漩涡挂在他头顶,行李转盘上行李已被清空,四散放在地下。领取行李向外走,已有泰国本地人,肤色偏黑,举高名牌等候。简单交谈两句致谢,便引他出机场,数十米高的玻璃外墙上挂着拉玛九世年轻时的大幅照片,陈一平回头看过,一辆黑色长车停在他面前。之前等候的人为他拉开车门,车上传出泰语问候。他愣了一秒,对方才换回中文,是个短发,年轻到与米雪年龄相仿的男孩。
    “你好。敝姓端木,端木厚森。我们通过电话。欢迎来到曼谷。”
    “端木先生是华裔?”
    他蓦地一笑。“你知?好多人听我的名字就以为我是日本人。端木其实是中国姓来的。”
    陈一平:“日裔泰国人,中文说这么好,我实在很难相信。”
    这个回复仿佛娱乐到端木厚森,他从副座转头向后笑道:“陈先生,你很有想法。”
    他们先一车去葬礼会场。
    选址在唐人街地带,整个会场都肃立着黑衣黑裤的人。端木厚森尚未下车,车外已有一左一右两排等候的人对他双手合十,低头行礼。端木厚森转身笑:“请。”
    人潮自发散开,他们向内走去,进入灵堂。端木厚森如同走入自己家,在灵前致意,竟望着大幅遗照,对陈一平评议:“你和那位过世的陈先生,也不是很像。”
    陈一平以余光看他,又看遗照。黑白照片凝固了一个十足十俊秀的男人。他外形确实比不上他生父陈允成,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凭好皮相娶了两个富家女翻身。
    鞠过躬,端木厚森引他去见陈允成的第二任泰国妻子。她跪坐地上,低声对陈一平说了句话。端木厚森翻译:“她说感谢你的到来。”又顺带含笑介绍道:“你父亲的遗孀是我名义上的继姐。”
    丧葬仪式将举行十五天。陈允成的遗嘱中涉及与前妻的一双子女,需陈一平到场,在葬礼第三天由律师宣读。
    酒店在曼谷Central World百货区,进门便是两面墙的水瀑,天顶泳池俯瞰都市。前台小姐鼻梁高挺,一双细棕浓眉,态度恭敬地送上房卡,主动引客人向电梯行去,进入套房后又送上一张卡片:“若需任何饮品,请不必迟疑,酒廊将为您送上特调。”
    他之前换了泰国AIS电话卡,于此正好接到来电。
    有他目前号码的仅有一个,端木厚森问:“陈先生前度来曼谷是何时?”
    “零三年。”
    “泰国变化很大。我猜陈先生上次来并未得空细看。既然要在此停留三天,明天起,不知我可有这荣幸充当导游,带你看看新曼谷?”
    端木厚森对他似乎很有兴趣,陈一平就也陪他玩,弄清他究竟想要什么。
    陈一平扭开一瓶矿泉水。“Ok啊,麻烦你。”
    跨越了太平洋的温哥华,邓特风打票务经纪电话。
    “……我要去曼谷,泰国。……是,没价格限额。现在出发。”
    他不知道陈一平住哪家酒店,不知他去为何去曼谷,不知他去了多久……一切都是未知数,邓特风只知自己有话对他说,连想说点什么都不知道,已经将跑车扔在温哥华机场,不管不顾地去check-in。
    没有行李,只带护照及信用卡。他从车上另外拿了一只丝绒首饰盒,将里面盛放的饰品装进裤袋。十余小时的航班,他睁大眼睛没有睡去,指尖时不时碰触裤袋里冰凉的铂金细链。
    这漫长的飞行与干冷空气把他逼到一种莫名的绝望边缘。他猛然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掌控力,一个人从他生命中远走是像流星划过天空一样迅捷的事。他尚在梦中,而这件事已发生。他们间没有牢固的纽带。陈一平可以随时到人海茫茫地球的另一边,从此他望着东京香港或是上海首尔新加坡熙熙攘攘、高楼林立的街景,脚下的步伐再也不知可以迈向哪里。这个世界上人真是太多了,可以随时淹没你。我在画布上给你做了不同于地球六十亿其他人的标记,可他们,那些人群,在你身上覆盖无数色块涂层。站在街头,擦着我的肩膀,撞着我的背的人全长着陌生面孔,我好不容易遇见你,我怕,我再也找不到你。
    他在飞机上做了一个这样的梦。惊醒后开始饮咖啡。
    上午十一点飞机降落,填泰国的入境卡,arrival card和departure card。邓特风连回程航班都没有,落地后,在排队过关前止步许久,不知该怎么做,第一次试着在网络上用信用卡预订。泰国海关那位中年女士英文不佳,在镜片下以一种奇异眼神审视他。好在他所持的护照无需签证即可入境泰国,享有三十天内停留期。
    邓特风没有订酒店,曼谷机场有人拿酒店图册招揽客人,邓特风翻看几页。当地人英文混乱,他不通泰文,选中一家酒店。出门有豪车,计程车需向前走排队。
    邓特风搭乘银灰色豪车去酒店,两侧窗外景象使他沉默。绿色树木,灰色高架,车开十余分钟仍像在郊区。许多当地人骑电单车穿梭于大车之间,这个城市,这国家,生机勃勃,却是邓特风全然不熟悉的。他好像被丢到一个他人载歌载舞的地方,自身周围却有个透明玻璃罩,将他和那些鲜活热闹隔绝开来。司机试图与他聊天,没有成功,他在机场没有买sim卡,因此连网络连接也一同失去。
    抵达酒店,光滑大理石拼接地面,蓝色红色的摩登光墙,自三层垂落到一楼大堂的丝线灯如一阵天幕屋檐落下的细雨,又好像垂下一道星光的瀑布,蓝线上白光亮点在千百丝弦上流动。在白昼也昏暗而有情调,大堂的香氛舒缓他丝丝被抓扯到痛的神经。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