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4 县令驾到


葭来县。
    僰水的支流从县境西北流过,官道旁的驿站边,此刻挂起了簇簇新的红绸,前面搭起简易席棚,即将卸任的葭来县令是个才办了六十大寿的老头儿,姓牛名有功,他从两抬的小轿子上上气有些不接下气的下来,睁眼一看,县丞主簿典史一众僚属都没到,只有驿丞到了,在棚子外指挥摆桌子茶水,他抬一抬嗓子:“邛老爷!”
    “大老爷来啦!”邛桑是邛族人,二十来岁的一个小伙子,生得腰高腿长,跟本地所有人一样,一身肌肉晒得紫黑紫黑的,活像个小马驹子,人很活泼,牛有功想,驿丞这个职位倒是十分适合他。
    邛桑过来行了一揖,牛老爷问:“上头的通告来了,说新任老爷今日到,其他人呢?”
    “大老爷,”邛桑摸摸后脑勺:“朗温老爷说他今儿个不是很舒服,刘老爷娶四房,日子早订好了的,赵老爷跟他交情好,说这杯喜酒不能不喝,恐怕都来不了了。”
    “这么说,今儿个就我跟你两个迎接新老爷?”牛有功半眯着眼道。
    这是极无礼之事,既说明一众僚属不把旧老爷放在眼里,也说明对新老爷兴趣欠奉。
    邛桑还是只有摸头,赔笑两声。
    牛有功清了清喉咙,左右看看:“白老爷也没来,他是学正,不是最讲究礼数的么?”
    邛桑道:“我去找人催催。”
    他顺口叫一个手下的名字,那人打个躬,得了命令一溜烟儿不见,
    “一桌菜是省不了的,”牛有功道:“都准备了些啥?”
    “总不过是例行的四大四小,” 邛桑道:“刚才范老在这儿转了一圈来着。”
    “哦,”提到这个,牛有功又想起来:“范先生到了,其他五房呢?”
    “到了大部分!” 邛桑不想再泼大老爷冷水,一迭声保证:“剩余两位肯定在路上!”
    牛有功一听即明:“想来是刑名跟钱谷两位?”
    “嘿嘿。”
    唉,牛有功想要生气,可是也许是真的老了,力不从心了,已经混了这么多年,何必最后一天撕破脸皮?
    罢罢。
    正是心里翻了油盐酱醋说不出的滋味,官道上缓步行来三人,“是不是来了?” 邛桑眼尖,吆喝。
    牛有功定睛一瞧,一名老妇,一个健仆,还有一位少年。
    虽然穿着简单,但老妇自然有一种矜贵之态;仆从挑着一担行李,面貌却像大家世族里的管家,沉稳雍然;而那少年,他心里暗喝了一声彩,竟是这样一副清贵的相貌!清癯秀逸,气度高华,特别是那双眼睛,他略通风水之术,但觉风采内敛,含而不露,真想不到会在这种地方出现。
    单凭这双眼睛,不论他是不是前来接任的新尹,他都打算主动上前寒暄一番了。
    “敢问老伯,”双方行了礼,少年先问:“此处是否已到葭来境界?”
    听他此问,牛有功顿时有了八分底,哈哈大笑:“老弟是否就是新任葭来县令?”
    “咦?老伯你——”
    “这是我们大老爷!” 邛桑一面骨碌骨碌打量云染,一面道:“你没看我们正在摆席棚么?”
    “啊,失敬,失敬!”云染再次作揖:“因为大老爷未着官服,所以并未看出。”
    “都要卸任了,官服留给新老爷穿,我还穿什么?”牛有功倒想得开,“老弟,倘老夫说得不错,你姓云名澂,奉母上任?”
    “正是,晚辈云澂,拜见老前辈。”
    “啊,”邛桑跳起来,“真是我们新任大老爷!快快快,”他指挥着几个拿着乐器的乡亲:“还不快吹!”
    唢呐铙钹之类喜庆的奏乐在平素寂静的道上响起,吸引了不远放牛放羊的小孩儿的目光,好奇的凑过来看。一片热闹声中,牛有功请云染上座,云染推说自己是宾,两人你谦我让了一番,末尾还是牛有功坐了主席,云夫人及云良另置小宴。
    “老弟,真对不住,”一坐下来牛有功就跟她道歉:“县丞老爷他们都有点事,咳咳,先让六房书办来见他们的新司官罢!”
    一县设置,其实跟一个小小的王国差不多,县令相当于皇帝,什么都管;县丞是二把手,相当于丞相,主要职责是管理文书、仓库等;接下来是主簿,负责起草官文、档案印章,大致相当于现代的秘书一职;再次为典史——专管监狱,俗称四老爷。
    四位老爷之外,还有学正,管县中教学举荐,台面上也算个老爷,只是实际没人看得起,清贫无势的位子,所以论实际讲,就不如六房书办了。
    何谓六房书办?国家大事,悉数可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放到地方来,也是一样,分成六房,各置书办——算是县太爷的“文臣”。那么“武将”呢?当然是捕快,分成三班,叫皂、壮、快——皂班主要是内勤,掌管监狱、值堂、行刑;壮班管抓盗,快班掌侦缉,是外勤,通常壮班跟快班并无太大区别,统统叫捕快。
    四位老爷管事,三班六房做事,大致形成一个县衙系统运作的框架。
    云染没问为何人来得参差不齐,装作什么也不清楚的把引荐过来的人见了,该喝的酒喝了,应打招呼的打了,全程高兴和气的模样。
    吃完接风宴,敲锣喝道,从官道直取县府,云染及母亲分别坐上了邛桑安排的小轿,云染有个疑问,依所读例则,县太爷的乘舆应该是四抬,只有两抬是怎么回事?
    唔,也许是这个县条件比较艰苦吧,她把疑问放进腹里。
    县衙大堂门前立着两尊石狮子,三进七间的格局,最外是大堂,西边小厅三间为捕快们歇脚及提审用,东边俗称二堂,日常小案可在此审理;二进入门是一间花厅,大概是老爷们日常议事的地方,六房书办办事处亦分布于此;最末进则是大老爷日常起居之处,牛有功早把主屋腾了出来,现在暂时住在南房,打算明天一早就走。
    交接完官服信印,云染带着母亲熟悉环境,安置了今后谁住哪间谁住哪间,云夫人对院中那口水井十分满意,道:“有这个在,洗衣做饭就方便了!”
    云染鼻头一酸,勉强糊住笑容,云良走过来:“公子,”他说,“方才谈的都是官务,咱们人生地不熟,是不是再去跟牛老爷请教一下看?”
    云染想一想:“不错,原该如此。”
    于是与云良一起来到南房前,牛有功的仆从也是个老者,进去通报了,约略一会儿出来道:“云老爷请。”
    “哈哈,有些混乱,”牛老爷指指屋角几只箱箧,“云老弟莫介意!”
    “岂敢。”云染抬手一揖,先问:“牛老爷就这么些东西?”
    “是啊,”
    “可有家人来接。”
    “多年未通音信了,你也知道,这里交通不便,若不是满了九年任期该走,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去呐!”
    “不知道调到何处补缺,”云染道:“应该是个好地方。”
    “不不不,”牛有功道:“虽然照例该升,但一来没有空位,二来即使有空,我也不想再待在西南啦,所以干脆告老还乡,领一笔养廉银,回老家去喽。”
    “啊?”这却是云染意料不到的,“这又何必……”
    “云老弟,”牛有功谈到这里,正色道:“我是要走的人了,不如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如果能调离,尽早调离罢。”
    “可是晚辈才刚来,”云染毕竟年少气盛:“原是来历练的,不敢畏难,分内之事更不敢推卸。”
    听她这么说,牛有功非但没赞赏,反而叹了口气。
    “我知道本地民风强悍,”云染看他神情,知道他以为她太单纯,正好阐明来意:“所以请老前辈指点一二。”
    罢罢,不碰得头破血流,不算在官场上走过一遭。牛有功原喜欢这位小辈,此时只盼她磕磕绊绊少一些,因此不藏私,把一位县令应有的职掌详详细细讲了一遍,接着便提到“追比”和“应讼”这两件特别应该注意的事。
    “比”是指每县春秋两季应缴的钱粮,按制度,百姓们应当于见过县衙告示后,分往各指定收赋地点主动交纳。但这是看天收成,并不见得每次都能按时交上,而根据平安朝律例,评审官员是否称职的一大重要因素就是所辖郡县钱粮是否按期完解,凡有拖欠参罚,俱一体停其升转,必待钱粮完解无欠,方许提请开复升转,意即凡是没缴满的,非但升不了官加不了级,还要革职议罪!——所以田赋就成了郡守县令们要抓的头等大事,几乎每到开怔之时,由主簿老爷带着户、仓、粮房吏员及三班差役,差不多全体出动一起下乡催科,倘嫌人手不够,连典史、巡检亦得加上,于是乡间田陌那一番骚扰折腾,厉害得很了,可算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完得上的自然好,要是再三催促仍完不上,那就要抓到衙门里“追比”了,打板子,站枷号,被百姓视为鬼门关。
    云染问道:“每县每季应缴多少,应是根据当地情况来定,富足者多交,贫瘠者少交,为何压力这般大?”
    牛有功苦笑,不肯细陈,只说了句:“以后自会知晓。”
    云染“哦”了一声。
    “至于应讼,县官断案,照例该罚者罚,该惩者惩,大一些的移交州郡,不过照转而已。无奈年年总是‘提审’的多,一道札子下来,传人起解,忙个不停,我是年老了,想清狱亦力不从心了。”
    “这话怎么说?”云染不解。
    这里面牵涉到多年来形成的吏治问题,又是难以开口的一个弊端。牛有功道:“我只是提醒老弟,所谓胥吏胥吏,追比关系到胥,办案涉及到吏,胥好管,吏难抓,老弟细阅积案,自然明白。”
    听见这话,云染知道内有隐情,要仔细体察方能明白,因此也无须强人所难,很尊敬地道:“多谢老前辈提点。”
    牛有功见她并不追问,加之有礼,欢喜更上一层,想了想终于道:“你要留心朗温亶望,刘清赵桂栋都是他那边的,有一些摊派,分外有分,老百姓就苦了。”
    云染刚入手,半懂不懂,猜测着问:“‘分外有分’,是不是正额以外,另有附加?”
    牛有功当即道:“我是一清如水的。”
    “这个当然。”
    “但光是一清如水,是不够的。”牛有功仔细观察她,确无嘲讽神色,这才往下道:“吏治难为,虽想着体恤百姓,然不敛不催过不了考课一关,能尽可能克制住胥吏,使之不必如豺狼虎豹,就算是好官了。”
    云染颔首。
    “还有一项,你该知道,就是官府同西僰的关系。表面上看起来是朝廷在管,但本地多为僰人,有句话不怕你见笑,久了你也会知道,说的是‘沈、治两郡印,不及宗姬一封信’,朗温本身是僰人,所以凡跟各大宗系打交道的事,我都交给了他,反正打交道是件麻烦事,你也请他兼管好了。”
    云染微微蹙眉,这县丞会不会管得太宽了些?但面上不至于反驳,因问:“朗温县丞是僰人哪一支,五大支之一么?”
    “不,他只是后照一支的分系,后照本家在益州,丹山也在那边。”
    云染道:“宗姬和廪君两支好像是在本州。”
    “不但本州,而且本郡,”牛有功讲到兴头上来,侃侃而谈:“沈黎两大寨,一为阳冲,实在就是宗姬本家;一为缳都,乃廪君本家。我再给你讲详细点,宗姬家老家主前年逝世,嗬,那场面!老夫我活六十年,是头一次看到。如今家主是老家主的长子,名宗姬凤颐,为人沉稳,很得族人拥戴;老二凤池,他们族内有个称呼,叫‘法御’,族内谁犯了事不守规矩了,都要到他面前受罚;老三凤林,整个江州有名的花花公子,所谓少爷,这位才真正是大少爷,老家主仙去那年我去吊祭,见过一面,当时不过十六七岁,亲见着他上万银子的花,你想想,该有多阔!”
    “人生际遇本各不同,”云染笑笑:“有人含着金汤钥出生,有人说不定诞在马厩茅厕。然而出身为何,从来不是最重要的事。”
    “有这样一句话,我就放心了,”牛有功向来无神的眸子一下灼灼:“好个英雄不论出身!云老弟,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云染起身长揖:“老前辈接下来的生活安然悠哉,定有亲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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