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8 金家昭雪


“挂名法”的办法一推出,老百姓议论纷纷,紧接着他们发现磅秤居然准了,更是街头巷尾,无不引为奇谈。大老爷在挂名追比的布告里说了:粮为朝廷国课,不是进县官的腰包,如果各位重视公事,按期完清钱粮,岂不上下俱安?官府与百姓并没有仇,何苦一到比期就要打你们,实在完不清的,可以分两次、三次,所谓挂名,是代替板子来督促各位,所希望者,唯挂名越来越少而已。
    如此苦心劝诫维护,老百姓不能不识好歹,加上云染严抓管制,各部税收揩油的、糜费招待的、收受红包的,无不处以处分,严重者请当堂走人,是故短短两个月内,以前以各种名义横加在百姓身上不知多出多少的税赋乍然减轻,秋季粮比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踊跃,竟然不到期限,就已全部自动纳完,呈报到沈黎郡,一跃成为沈黎辖内所有县寨中缴纳最快欠得最少的。
    而云染不过刚开始实现她的承诺而已。钱粮事毕,开始讼简刑清,力争使民间争执,知道什么叫讲理,真到讲不清理时,才告到官府,而官府能给予公正的裁决。效果很明显,一月工夫不到,不止葭来、附近各县亦都开始传起了“铁面云官”这个称呼。在老百姓心里,这绝对是个美称,铁面,意味着无论你是土豪富绅,还是流氓地痞,又或是妇孺老弱,到了云老爷面前,统统一样;而云官,因为云老爷实在太年轻啦,要是年轻一点的姑娘少妇,更愿意私底下称他为“云郎”哩!
    几家欢喜几家愁。户房鲁书办办公的地方是六部中最阔的,这日下了公堂,陆陆续续走进几个人来,关门谈事。
    “是人总得有一两项爱好,”刑房李书办道:“好钱最容易办,好色也容易,好名亦有叫他舒服的办法,可咱们这位云老爷,像是什么也不喜欢,难弄者在此。”
    吏房的书办姓乜,虽是僰人,为人却老实无用,向来听刘清指挥,道:“下面不断有人跟我抱怨,说外快越来越难找,日子不好过了。”
    “能不是?”赵桂栋哼:“他要摆他的官威,把我们可累苦了,于虎,你说。”
    于虎是三班总领,俗称捕头,道:“每天点卯,原不过虚应成例,以前牛老爷交给四老爷,四老爷可从没为难过我们。这位云老爷来了就不同了,也不嫌累得慌,居然日日亲自卯正升堂,按簿查点三班差役,有不曾到的,初犯免议、再犯行杖、三犯开革,咱们兄弟都少了一半多!”
    “我看哪,他是有心要来个大换班!”李书办掌管刑名多年,看得多,见得广,县里除了四位老爷之外,再排下来就是他,是个普通百姓提起来就畏惮的人物。他有个抽鼻子的陋习,每次一抽,就是有主意出来了,此刻道:“这样下去不行,咱们迟早都被赶回家吃老米饭,趁这之前,赶紧想办法吧!”
    “可不就是这样才把大家叫来?”刘清坐在交背椅里,此次小聚由他主头,道:“咱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总不能让这位突然冒出的大老爷一个手指头就把咱们给掀翻了。”
    “可是就跟李老说的,”于虎道:“云老爷啥都不爱,油盐不进哪!”
    “那也不能坐以待毙,”赵桂栋一拍桌子:“我就不信,咱们一伙人,斗他一个不过!”
    “这倒不至于,”鲁书办道:“上边不是有路子么,能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位老爷请到别县去。”
    李书办鼻子抽抽:“这倒也是个办法——”
    “不行,”赵桂栋道:“那样岂不显得我们怕了他?”
    “莫非四老爷想硬碰硬?”李书办顶回去:“只怕现在我们肯,外头也不肯。”
    赵桂栋瞪着眼:“什么意思?”
    李书办一字一顿道:“四老爷请想,‘铁面云官’四个字是怎么来的!”
    “唉,错就错在这儿,”刘清难得叹气,“谁晓得不过短短两三个月,他就能掀起这么大浪,实在是——”
    这隐含着怪朗温亶望的意思,因为其实只要朗温亶望一句话,大老爷就是雷声打得再大,没有底下人去执行,那也下不起雨。他琢磨着朗温亶望的态度,貌似一直还是想拉拢大老爷的,只是这次真没想到会碰到一个这样的人,当官不为名,不为利,也不为权,似乎真像他自己说的,为了造福一方百姓。
    活了三十多年四十年,他以前从不相信有这样的人在。就算是沈传师,提起来官声极好而同僚也举起大拇指称赞的郡守,他也从不认为他真的是个好官。
    世上哪有什么“好官”呢?走上为政这条道路的人,不是真小人,就是伪君子,越口口声声为民众的人,越是以民众为盾牌,来隐藏自己越不可直视的用心。
    云澂啊云澂,这个姓云名澂的人,到底是哪个石头缝里冒出来的?
    不识眉高眼低,不展喜怒哀乐,不懂利害冲突,纯粹做自己想做的事,然而,却又不是鲁莽无智。
    也许,朗温亶望也是被这样的人迷惑了吧,想看看,他到底是否真那么纯粹?
    沉寂良久,李书办的鼻子再度抽了抽,慢悠悠道:“刚才我说得不对。”
    “咦?”闷头想办法的众人看向他。
    李书办不无得意地:“我说这位大老爷没有爱好,错了。”
    “老李,你有话就说,”赵桂栋道:“别掉狗屎一截一截的!”
    鲁书办也奇道:“你说我们云大老爷有喜好?”
    “不错,大家想想,他平常都干些什么?”
    于虎道:“上午审案,下午各部门走串,要不就到外边访民情,晚上看书练字,陪老夫人说说话,实在没其他啥的了。”
    乜书办连连点头:“对,对,整天陀螺般做事,忙得很。”
    眼见赵桂栋就要不耐烦,李书办赶紧先一步揭开谜底:“那么,咱们这位大老爷的爱好就是——做事。”
    “做事?”
    包括刘清在内,大家面面相觑,瞠目以对,这也算爱好?
    李书办自有他的道理:“大家想想,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有本事你连着十天半个月不睡觉?既然咱们这位大老爷喜欢办事,我刑房里堆着的陈年案卷多了去了,大至杀人放火的重案,小至田地内闱的纠葛,旧案多如牛毛,都请他一一处理好了。”
    刘清眼睛放亮,鲁书办道:“可是老李,那些都要引律援例,只有你才懂啊。”
    “大老爷不是自诩青天吗,请他去我那间屋子慢慢翻好了。”
    “好家伙!”于虎道:“李老,还是你有办法!”
    赵桂栋却道:“积压了多年的案子,他岂会自找麻烦。”
    李书办成竹在胸:“我这些也只是暂止他的步伐,后面还要靠各位,老鲁老乜,你们把所有大小签账都尽量推给大老爷去裁决;于头,任何案子,程序要做得噜嗦糊涂,越复杂、越麻烦、越看不懂越好,要他看见公事就头痛!”
    “好,这招就叫,累死他!”刘清拍掌,大笑而起:“大家放手齐心去做,任他言之谆谆,我们只管听之藐藐,以后有大家的好处!”
    县衙内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暗斗拉开帷幕,而云染尚未知情,只是觉得事情一下压了很多。这日和母亲吃完饭,天色已黑,她照例抢着洗碗,云夫人看看她脸色:“这几日公事忙么,要注意身体。”
    “没事,无非一些案卷而已。”云染道,“倒是娘,家里事都是你一手操劳,儿薪水微薄,请不起丫头妇人来帮手——”
    “就咱们娘儿俩,事不多,何况,还有云良。”云夫人坐到新买的一堆大白菜前,逐棵切蒂,这是为腌菜冬日里吃的,洗完后要晾干,再擦盐入缸,搬些重物压住,一直过两三个月开坛,可以吃到明年初夏——这么一堆小山似的白菜,全靠云夫人一个人慢慢弄,云染心内不忍,擦完手过去蹲下帮她择,道:“娘,如果我可以让你过更好的生活,可是……”
    “这些天娘出去买菜,沿路送鸡蛋送蒜韭的很多,他们都说为娘生了个好儿子,葭来出了个大清官。孩子,娘很高兴。”
    “可是,娘原本仆婢成群,连倒茶都不用自己动手,如今却要过这样的苦日子——”
    “咱们为什么要过这样的日子,娘难道不懂?”云夫人温柔的笑,“你爹曾说,伴食的宰相,远不如勤政爱民的县官。你做的是实事,不能授人以柄。”
    “其实要过好的生活,并不是不可以,可是,娘,这次我想过得不一样。”
    “呃?”
    “人一死,为自己敛聚的财富再多,也是空话;而多为一些人做事,就算死了,也会有人记得吧。”
    云夫人蹙眉,“什么生啊死的,你是不是惹到什么人了?”她担忧的道:“我听说,你得罪的人不少。”
    “再圆滑,也不可能讨好所有人,”云染深吸一口气,想起她的前世,就算长袖善舞,又能怎样?“娘别担心。”
    云夫人点点头:“现在你是一家之主,你做主。只是,我不算人人算我,要提防别人,你看咱们为什么沦落到这西南来,就是因为退路留得不够。”
    “嗯,我明白。”
    云染回到房中,点起蜡烛,看看案前,左边一堆公事,右边是厚厚几卷的《九章律》。
    《九章律》是平安朝的国家法典,下面又有各类单行法规,如《田律》、《工律》、《仓律》、《捕盗律》等等,分九章二十卷,共六百二十条,两万七千多言;至凰德时期,因条例越来越多,又进行过一次大的编审,在原来九章的基础上再出《新律》,多增十卷,例律一下达两千余条,十几万言,卷轶浩繁,当官的很少能把如此多条例都看进肚里,所以依赖书办,故也是各府刑名贵重的原因。
    云染感觉回到了学生时代,她并非法律出身,对着这些古字也看得格外吃力,但既然要做,就要做好,她也猜出李书办有意为难,但越是这样,越激出她不服输的性格,恨不能马上把所有事都办好了给他看看。
    无奈这是不可能的,眼前还得先熟悉律例。从窗户下的茶罐里抓了一把茶叶末子,沏成一壶浓茶,倒在粗磁碗里,颜色黄浊,苦涩无香,跟好茶自不能比,但能提神,她喝光一碗,再沏上一杯,然后坐定,在昏黄的光下翻书。
    牛有功临行之前,跟她提到追比和清狱。追比为何严重的原因,她算是清楚了,一则搜刮厉害,二则贪污严重,想起朗温府华丽的住宅,想起白花花的一千两银子,难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清狱,她陆陆续续处置了十来件,深知其中不易,刑书若是长厚的君子倒也罢了,倘节外生枝或从中舞弊,根本不会有证据落在外面,县官甚至不知道他其中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唯有一步步慢慢查慢慢对,有引例的,翻出几十年前的老例,灰尘飞舞,甚至老鼠蟑螂乱爬,那也只能是硬挺了。
    不多时帮子已经响了二更,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
    “谁?”
    “是我。”云良的声音。
    “进来吧。”
    云良提着一盏风灯,站在门口:“公子,看您灯还亮着。”
    云染指指他披着的外衣:“你没睡,还是睡了又起了?”
    云良道:“金家的人来了。”
    “阿?”云染立刻起身,“有什么要紧事?”
    “金留找到了。”
    云染一下兴奋起来:“人在哪里?”
    “东厢。”
    “我去看看。”
    云良却道:“老爷出去必惊动六房值班,不如我偷偷把他带来。”
    云染想想:“也好。”又问:“什么人把他送来的?”
    “金家的一个家仆,叫金远,看样子很靠得住,不然金万成不会交代给他。”
    “几时找到的,没有叫别人知道吧?”
    “听说找到就连夜送来了,要不然也不敢这么晚来找公子。”
    “好,”云染放下心,“趁热打铁,今晚问了,明日一大早审。”
    “是。”
    金留个头矮小,面无四两肉。提进门来,不等云染发问,已经不打自招,原是他一手挑出来的事,确实打过李三,后又畏罪潜逃。云染防他反悔,亲笔口录,叫他具结,他乖乖画上名字。
    “今晚就住东厢,”云染对金远道:“麻烦你看住人。”
    金远身形矫健,抱拳:“大老爷放心,义不容辞。”
    他押着金留出去,云染很高兴的道:“本县没有看错,金家可以昭雪了!”
    “是啊,”云良也替她高兴,“不过很晚了,公子敬请休息,明日好有精神上堂。”
    “不,”云染摇头,“金家这件案子是已经上报郡中提审的,我得把此案起衅根由并受理始末一一开叙,上递郡守,才能彻底解决,干脆先做了起来。”
    “不必急在一夜不是?”云良劝道:“有的是工夫。您这连续几天来都没在三更前睡过,对身子不好。”
    “我不过多熬一天两天夜,却可以让金家人不再蒙受冤沉之耻。其实道理是一样的,你想想,犯人在狱中过的什么日子,之所以最先注意到金万成,就是因为他那双脚,何谓度日如年!我尽着能力,弄明白了案情,让关在狱里的人早几个出来,相对他们来说,我实在算不了什么。”
    “为来为去,都是为的别人!”云良道:“公子就不说,您自己这么苦法,旁人看在眼里,也为您心疼!”
    云染一愣,尔后笑了:“我知道你跟娘全为了我。但为善最乐,也许你们觉得苦,我却认为中怀坦荡,自有乐趣。”
    云良长叹口气,知道劝不动她,心想还是只有找夫人,这边不再多说什么,帮她把门带上,退了下去。
    次日升堂,看着突然冒出来的金留,刘清赵桂栋大惊。金留供认不讳是自己打的人,李书办一再驳他,但事实就是事实,来历有据,再传金万成李三媳妇及地保仵作一众到案,云老爷的官威已树,形势也不容他们狡辩,于是一众人等纷纷称当日并不知情。云染当然知道地保污指仵作乱判是受何人示意,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狗逼急了跳墙人逼急了悬梁,现在自己没有撕破脸的实力,因此宣判道:“金家一案,至此澄清,佃农李三,系与佣仆金留口角后发热而死,与金万成无关。现判金留入狱三年,地保仵作各打三十大板以示警戒,李三媳妇为人指唆,念在妇道人家且为受害家属,免除惩罚,望日后收束。”
    案内之人,一个不逃;案外之人,一个不牵。堂下众人拍掌欢呼,而刘清赵桂栋也无话可说,瞅瞅朗温亶望,他下了大堂往外走,经过金万成身边,似有若无的道:“金老爷,恭喜。”
    金万成笑意全敛,冷冷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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