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10 郡守生辰


十月廿三是沈黎郡守沈传师的生辰,这天大早,从各县来的献敬就不断有人送上门,加上本地的同僚谊属,车如流水马如龙,真个把郡守府围个水泄不通。
    “棠溪县——”报礼的以洪亮的嗓门唱:“三尺高翡翠玉瓶一对,玲珑棋盘一副,蚕丛锦缎十匹!”
    “荻陇县——白色无暇玉璧一双,血燕两窝,玛瑙石屏一幅!”
    “元归县……”
    “嗬,好家伙,沈郡守这些辖内的孝心都很足啊!二哥,看来咱们小估了他。”
    大堂披着绣金帔面的一排上座上,一名紫衣青年手玩折扇,朝身旁五官深邃的另一青年说。
    沈传师正好送完一批客,无巧不巧听到这话,笑道:“承蒙三公子看得起,茶水可还入口?”
    紫衣青年笑:“入口,入口,上好毛尖,要是还入不了口,我们宗姬府都不知道喝什么了。”
    “三公子说笑。”沈传师转向眉目深邃的青年:“二公子今日能大驾光临,实在蓬荜生辉。”
    “这话你刚才说过啦!”三公子无聊道。
    沈传师面不改色:“难得二公子给面子,多说几次亦无妨。”
    三公子把折扇打开,暗地里说一声虚伪。
    这二公子与三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宗姬之僰的老二宗姬凤池与老三宗姬凤林。
    平日他们是不出席此类应酬的,通常吩咐家仆送礼即可,但由于江州知州年底即将离任,而最有可能接替他的就是沈传师,出于合作考虑,所以宗姬凤池决定亲自来一趟,至于宗姬凤林,纯粹是为了好玩。
    不过三公子很快就觉得无趣了,打算不等宴开待会儿直接走人,正这时,听报礼的又唱:
    “葭来县——咦?”
    那是极惊讶的一声,接近于失态,以致将满堂宾客目光全吸引过去,众目睽睽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下念:“葭来县,布鞋两双,正布一匹。”
    满堂哗然。
    “完了?”大家不敢置信,然而等了半天并无下文,纷纷问。
    报礼官应:“完了。”
    大伙儿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要不,就是那位葭来县的县令出了毛病。
    “哦,还有一句。”报礼官把礼单展到最后,发现了什么似的,大伙儿呼出一口气,这才对嘛!
    报礼官缓缓念道:“‘司官生辰,不敢不诚,鞋与布,均由家中老母亲自一针一线所制,非取自民间,特呈献郡守以作寿礼。’”
    “……完了?”众人颤颤巍巍地。
    “这下是真正完了。”报礼官苦笑。
    众人呈石化状态。
    堂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视线所及,正是宗姬凤林捧腹。
    本该表示气愤的,可是是宗姬家三公子在笑,众人不知如何表示才算正确,只有怔怔望向沈传师,但见沈传师也是一笑:“好个‘司官生辰,不敢不诚’!不取民间分毫,足以见其操守绝尘,报礼官!”
    “是!”
    “好好登记,作为训戒!”
    “是!”
    尴尬状况被他轻轻带过,堂上堂下重新恢复了热闹,不过余波未息,好容易等沈传师抽空坐下吩咐开宴,宗姬凤林问他:“那个葭来县县令向来如此有趣么?”
    “有趣?”沈传师想想自己曾觑的那人,摇头,“有趣谈不上,但如斯年轻就有如斯气质,是少见的。”
    “年轻?”宗姬凤林略诧:“我以前去过葭来,县令明明是个老头。”
    “三公子有所不知,原任已经调走,现任云澂,才到不久。”
    “哈哈,难怪!”宗姬凤林对着宗姬凤池摇头晃脑:“初生牛犊不畏虎呀——”
    “三弟,这个中原之词不是这么用的,但如果用在云县令目前发生的另一种状况下,倒还适合。”宗姬凤池看向沈传师:“是吧,沈郡守。”
    沈传师拱一拱手:“整个西南三州没有二公子不知道的事。”
    “二哥,”宗姬凤林饶有兴致:“什么事儿,说来解解闷。”
    整个宗姬家都宠这个老幺,宗姬凤池平素惜言如金,但对这个唯一的弟弟是例外,“你真想听?”
    “想想想。”
    宗姬凤池便道:“你去过葭来,想必绕不过朗温亶望。可这位新任云县令,却想动朗温亶望的人。”
    “朗温亶望?哦,是他,”宗姬凤林记起来了:“那个苴族人嘛!”
    “如今整个葭来县都在看他们大老爷跟二老爷打擂台,第几个回合了?”宗姬凤池做记不清状,问沈传师。
    沈传师知他是故意,因此没必要装糊涂,道:“云澂斗不过朗温亶望。”
    “哦?”宗姬凤池道:“可是他一直坚持下来了。”
    “是,但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怎么回事,”宗姬凤林在旁边听得玄乎,“姓云的要下台了?”
    “三公子,”沈传师答,“这些都是小事,您不必——”
    “本公子最近乏味得很,听你们说得这么热闹,想必事情发生地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宗姬凤林扇柄一拍:“本公子决定了,去葭来玩!”
    葭来最好的酒楼,“客似云来”楼。
    苏唐家的小少爷和几个朋友在楼上小酌,上次牢狱之灾后,苏唐家小少爷开始醉心风月,此刻拍着红牙檀板,几个朋友按笙的按笙,吹笛的吹笛,兴之所至,合奏一曲中原流行之《西江月》,户窗皆开,笙乐悠扬,原本吃喝声不绝于耳的整栋楼渐渐静下来。
    一曲既终,劝酒的忘了劝酒,挟菜的停止挟菜,引颈期盼楼上风采,但又恐唐突,这时却见一紫衣少年欣然而起,噔噔噔就掀起雅座珠帘,道:“弹得不错,盍为本公子再奏一曲。”
    这般口气,几名朋友色变,一人亢声道:“我们可不是卖艺的,公子走错地方了!”
    “噫,怎么说话?本公子看得起你是你的荣幸,罗嗦。”
    那人嘴唇发抖,苏唐小少爷见他口吻名贵,心知其异,想起之前教训,道:“不知公子何方人氏,应该不是本地人。”
    “要你们弹就弹,管本公子这么多干嘛。”紫衣少年大剌剌坐下。
    “这——”几名朋友都怒视他,尔后齐刷刷望向苏唐小少爷,等他做决定。
    赶人?苏唐小少爷移目,但见帘外不知何时站着两个玄服青年,神情肃然,见他望来,目光如电,触之如有实质。光是两个随从就如此惊人,他对朋友们道:“知音难得,既然有人欣赏,再奏一曲又何妨?”
    朋友多仰仗他家财力,见他如此说,只有将就。曲调未竟,车马喧阗,数十行马奉一华丽的朱轮车停到楼下,老道的一看:“二老爷来了!”
    朗温亶望从容下车,往楼上微微翘首而望。苏唐小公子一见他就后怕,檀板乍停,紫衣少年随之看去,“哦,是他。”
    见紫衣少爷出现,朗温亶望拱一拱手,就要抬步,紫衣少年提声:“不用了,我自己下来。”
    食客们纷纷猜测紫衣少年的身份。
    少年在玄衣随从的拥护下优雅地走到大门前,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正对相遇。
    有一种较劲的气氛,食客们清楚的感觉到。
    “几年不见,朗温你一点没变。”少年勾起唇角。
    “三少过奖了。”他一出声,朗温亶望也扬起笑容,行了个僰人相见的额手礼,“听三少到本地,敢不尽主人之礼?请上车。”
    原来是朋友?食客们有些失望,不过好奇心依旧旺盛,二老爷竟然行了额手礼中最敬重的那一种耶!
    可是少年的答话却又让他们捉摸不透,他谢绝了朗温亶望的好意:“还是坐自己的舒服。”
    是了,众人望向几乎挡了酒楼半张大门的另一辆车子,銮铃素缎,低调中显现奢华,银绣如流水般淌过整个车身,隐隐约约勾勒出某种图案,识货的惊呼:“白虎图腾!”
    人群沸腾了。
    白虎是宗姬一族专属的图腾,听二老爷唤少年为三少,莫非就是宗姬家的三公子宗姬凤林?要知道见僰人容易,见五大族难;见五大族的仆从容易,见他们的主人难上加难;而最最难的,莫如见五大家族之首的宗姬家。
    所以大家都被震撼到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么,”朗温亶望道,“请让我为三少执辕。”
    他竟放低态度至此,更证实了人们的猜测。紫衣少年的虚荣心大大被捧足,正要点头,外边一围忽然响起十分破坏气氛的声音:“请让一让,让一让!”
    “大家都堵在这里干什么?”另一个年轻的在问。
    “啊,大老爷来了!”人群感叹,今天真是□□迭起啊!
    不久,三个人成功地排开众人,极为惹眼地跑到了最前面——也就是紫衣少年与朗温亶望对立的大门前。
    但见云良行先,尽职尽责开路;驿丞邛桑好奇的左右看,顺便巩固云良的成果;云染在最后,扫视了造成交通堵塞的二人一眼。
    紫衣少年暗讶,新任葭来县令,竟是他?
    朗温亶望则神色不动。
    大家脑海里浮现出各种各样三人打招呼的场面,但显然不包括接下来的这一种:
    云染见二人没有任何表示,鉴于一个不认识,一个最近处在你争我夺状态,兼之她的时间从来不是用来浪费的,所以干脆无视,大摇大摆的就这样从两个人中间,走进了“客似云来”楼。
    紫衣少年嘴角抽了抽。
    朗温亶望微微眯起眼睛,邛桑经过的时候不断向他道歉,他嘴角上扬表示随意,只是当看着云染的背影往二楼走去的时候,眸里闪过一丝危险的神色。
    “你就是苏唐员外的小少爷,苏唐宣安?”把不相干的人请出门,云染坐问。
    苏唐宣安见识了她刚才的强悍,纵然这位县太爷外表跟自己一样像容易受欺负的,但明显是披着羊皮的狼,苏唐宣安丝毫不敢放松,恭恭敬敬答:“回大老爷的话,是。”
    “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
    “不、不知道。”苏唐宣安心里一抖,发觉不礼貌,马上补充:“请大老爷明示。”
    “好,”云染单刀直入:“本月初一晚上,你在哪里。”
    “我……”
    “尽说无妨,当然,我不要听假话。”
    “这——”他这了半天,蝎蝎螯螯。
    云染放缓语气:“方家一案,拖了这么多天,就是因为一直没找到有力的证人。当然,我知道你不愿意站出来的原因,但是,方家两条人命、阿青以后能否抬起头来做人,都关系在你身上了。”
    “不不不,”苏唐宣安猛然听到这样大责任,连忙摇头,“我什么也没看到。”
    他直觉的否认让云染有些失望,但不致放弃:“你眼睁睁看着人在你面前打死而不救,那么第二次,你还是一样这样做?”
    苏唐宣安不由回忆起那个乌云遮蔽的夜晚,他在芦苇后的另一条船上,听得扑通、扑通的落水声,那扬起的舢板,舢板上沾着黏稠的暗血,以及哀戚的恳求声……
    见死不救。
    这么多天来,他一直被这四个字煎熬,可是,想到行凶的是谁,他就徒然失去了勇气。
    “如果明玉真的只是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我也并非不给他一条自新之路,大家的难处我都晓得,何苦硬揪着不放?只是你们应该比我更明白,明玉仗着朗温亶望撑腰,在县里胡作非为出了格,听说在我来之前,他聚众会赌,人家赢了跟他讨要赌资,他非但赖账,还把人生生打死在城门口而无人敢为其收尸!曝尸荒外,何其忍也!一桩两桩,受害的都是自乡人,你们如果自己不能体恤自己,那就算我白白操了这份心,惹人厌!”
    “不不,”苏唐宣安急忙否认:“老爷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只是,只是——”
    云染等待着他说下去,他却没有表示了。
    “他人之报未必不是自身之警,”云染只有再劝:“打个不好的比方,将来轮到你的时候,别人也不敢出来作证,请问,你又是什么心情?”
    “如果我们家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 苏唐宣安打断,“可是,苏唐家不止我一个,大老爷就不能找别人么?”
    “如果证人好找我还会拖这么久?”
    气氛僵持着,最终,苏唐小少爷道:
    “大老爷不是本地人,出了事,可以一走了之。可我们苏唐家,老一辈起就扎根在这里,亲戚故交、人情牵绊,大老爷请替我们想一想,是不是值得?”
    “……”
    “除非,大老爷能真正压制得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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