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11 一波三折


苏唐宣安不肯到堂指认,案情渐入凝滞状态。就在这时,突然峰回路转,有人投案来了!
    云染全套官服坐在堂上,看着底下一脸虬髯自称姓雷名海音的男子,问:“据你自陈,本月初一日夜,你和几名同伙因喝醉酒,打死了方氏夫妇?”
    “是的!”雷海音一脸激昂的答:“俺们领罪就是了!”
    在做县官的,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因为像这种出了人命的官司,属于必须向上报备而非破不可的案子,如若久久破不了,那就关系到县官的考课,做老爷的当然不乐意。阎王催判官,判官催小鬼,情急无奈,便有种种捕快们胡乱交代公事的黑幕发生,或者张冠李戴,把这一案的犯人,移到另一案顶名认罪;或者抓来无辜的百姓,有意诬赖,逼打成招。县官明知其事,为了自己的考成,也就马马虎虎了结;还有些则以手法高明,连县官都被瞒过了的,那更是不知里面牵连了多少肮脏交易。然而到了云染面前,这些都行不通。
    赵桂栋十分欣慰道:“老爷,既然有人愿意当堂录案画供,案子即可定谳,真正了了大老爷一桩心事!”
    云染斜睨他:“心事?”
    “是啊,关系到您的考成,您这些天不是天天在急?”
    “呵,真是多谢四老爷关心。”
    “哪里,应该的。”
    但大老爷的笑意未达眼底:“我晓得有些人结案,纸面上是结了,实际上根本未结,这样的事,我不会做。”
    “但是——”赵桂栋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给你找台阶你居然不下?
    “我想要的,是让人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法,至于考成,可以不管。”
    不管?赵桂栋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此随性,滚蛋就快了!
    云染已经开始问话:“雷海音,你识字否?”
    大汉心想怎么这么磨叽,不是说只要认罪就行了?一面答:“认得几个。”
    “好,李书办,把方青的状子给他看。”
    方青没读过书,她的状子自然是找人根据其口述代写的,李书办将状子取出,由差役递到雷海音手中,等他看完收回,云染就问:“你看仔细了?”
    “唔。”雷海音含含糊糊答。
    “你说是你与同伴打死方氏夫妇,这与状子上所述,相差无疑太多。”
    幸而来之前已经被告诫过这位大老爷可能会刨根究底并做了一番准备,雷海音不慌不忙答:“启禀大老爷,事情其实是这样的——”
    他道,初一晚上,他们一伙七八个人,因办成了件事,很高兴,所以各找相好带出去一起喝酒,只不过应条子的不多,后来争风吃醋起来,恰碰上艄公又跟他们多要银钱,几个没争上的正好撒气,结果就失了手。
    疑点当然很多。云染首先道:“你们并非官府中人,可是据方青说,她看见打的是官家的灯笼。”
    “老爷,俺们用的灯笼可能碰巧跟贵县用的极其相似,所以认错。”
    “你不是本地人?”
    “呃——”雷海音犹豫了下,方道:“俺是宾州人。”
    “既然有七八个同伙,那他们人呢?”
    “俺们都不是本地人,那夜见出了事,酒一下子醒了,当然要跑。”
    云染道:“如此一说,你简直是太有担当。”
    雷海音皮粗肉糙:“当然要讲义气!”
    讲义气?讲什么义气?云染按下不提,只问:“你们因为何故跑到本县?”
    “这个——”雷海音含糊着:“有桩买卖要做。”
    “讲详细些。”
    雷海音不耐烦:“这跟大老爷问的案子没有关系!”
    云染不急不徐:“有没有关系,本县自会判断。”
    雷海音瞪起铜铃大眼,一下朝堂上望来。简直没有规矩!但无人出声帮忙,赵桂栋李书办于虎甚至暗暗希望大老爷能被他吓倒,但云染面平无波,雷海音张牙舞爪了一回,仿佛打在棉花上,也就无甚趣味了,答:“反正俺不会说的。”
    云染想,你不说,我可以查。暂且放下,继续:“家中何人,作何营生?”
    “没有人了,跑江湖的。”
    “方青说她看到了明玉,你作何解释?”
    “大概是俺们的相好之一,你知道,小倌们都长得差不多。”
    “你敢让她出来指认你吗?”
    “当然。”
    但指认的结果可想而知,方青自然没见过雷海音,而雷海音一定会抵赖天太黑方青没看清楚罢了。
    明显的顶包案,可公堂就是公堂,一定要讲究证据。
    云染略一思索道:“雷海音,你把你同伴的姓名籍贯外貌体型一一描述出,本县即刻悬令查找。”
    “阿?”雷海音显然没料到,反问:“你、你找他们干什么?”
    “自然是到案一一对质。”
    “唉大老爷,俺都承认是俺一个人干的了,你就快点结了吧!”
    “结了?”从开始到现在都很平和的云染突然厉声:“人命大案,一录了供,变成铁案如山,你有没有想到,你会掉脑袋!”
    “阿?”大汉愣住,喃喃:“不、不至于罢?”
    “你不知深浅,本县并不怪你,但你要知道,你当真有罪,本县不会轻饶;可你若属无辜,本县也不会枉判!”
    雷海音再次怔然。云染吩咐武班:“且先押了下去,收监。”
    “是。”值堂皂隶应。
    宁卓非却抢步出来,屈一膝跪在公案旁边,“请大老爷示下,”他说,“此犯是不是收天字号监?”
    这话提醒了云染,雷海音自愿领罪,便是犯下命案的重囚,照规矩应下□□死刑犯人的天字号监。但是,云染已可断定,这样来历不明的投案,背后必有隐情,如若押进牢房,可能有两种状况,一,背后之人神不知鬼不觉与他联系,指示下一步动作,从而使案子越来越扑朔迷离;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利用完了灭口。
    最好当然是能放长线钓大鱼,顺藤摸瓜找出蛛丝马迹,可牢狱现在于她并无耳目,力不从心,想了想,这样裁决:“此案疑窦尚多,还要提审。雷海音单独□□。”
    “大老爷,阿青是不是让您很为难?”
    一起吃完晚饭,连日来都不用云染再洗碗了,因为方青暂住她家,无论大小活儿,她都抢着帮云夫人做,云夫人对她赞不绝口。
    经此大变,她已远非昔日那个天真活泼的船家小姑娘了,荷花中与女伴们嬉笑玩耍的光阴早已远去,人情险恶,让她眼中充满愁苦的同时,也让她更加坚毅不屈。
    望着紧瞅自己的那双眼,云染笑笑,答:“没有。”
    两人在天井里慢慢踱步,一会儿方青道:“那个人不是。”
    话说得没头没脑,可云染懂了,“我知道。”
    方青道:“我真的确定是明少爷!”
    “唔。”
    场面再度归于沉寂。方青想一想觉得还是解释:“我听说有人投案,所以悄悄地绕到堂后去看了眼……大老爷不会怪我吧?”
    “自然。”云染看她怯怯的模样,有意转开话题:“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相大白,犯人得缚,你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啊?啊!”方青转过弯来:“我、我还没想那么多……”
    莫非大老爷……?她的脸一下烧起来,随即又暗唾自己,怎么可能!
    痴心妄想的结论一涌上,她也就变得黯然了,“阿青无依无靠,只求爹娘能够瞑目,阿青便是跟了去,地底下相见,也是无愧的。”
    “这话说得不好,”云染道:“你若跟了去,就算为爹娘雪了冤,他们见了你,也不会高兴。”
    “……”
    “你还年轻,世上值得你生活下去的事物还有很多,就算一时没碰到,也不要紧,时光会抹平过去的一切创伤。”说完,云染发觉自己在念酸得掉牙的台词似,赶紧加上一句:“总之,我会帮你安排。”
    她是女子,可问题是在方青眼里她是男的,这样的话一说出来,能不叫人家小姑娘误解?一张粉面登时红得似苹果,一颗心也小鹿似怦怦乱跳,艰难出口:“……安、安排?”
    “是,想来想去,只有让他们赔你一笔钱,少说也得一千两。”
    方青的心又沉了下去,原来是这样。苦笑:“一千两……我自出娘胎,从没见过这么多钱。大老爷,阿青从头到尾都靠您帮忙,您应该得一半。”
    “我怎么会分你的?”云染道:“只是你要好好处置。”
    “怎么处置?”方青顺着她问。
    云染想想,“放到郡里的钱庄,动利不动本,每月取出息钱来用就是了,一千两,大约每月能取五两,这该够用。就算你要嫁人,也可取出一半,嫁妆就不愁了。”
    方青怔怔的听着,她竟然为她打算得那么长远,以后的日子不会再艰窘,五两,甚至足可以过相对丰裕的生活。
    这样的一个人哪……这样才真真正正算是百姓的父母官吧,她何其有幸!想起她的亲人……
    “大老爷知道不知道,我本来还有一个哥哥。”她突然生出倾诉的愿望。是啊,在这样一个人面前,有什么是不可说的呢?也许看起来没有感情,并不让人激动,可是,接近过的人都会知道,这个人有多么可靠。
    云染有点印象:“那次在船上,似乎听你娘提起过。”
    “是的,要是他也能碰上大老爷就好了,他就不会死。”
    “怎么死的。”依旧平静如水的语气,但奇异的抚慰人心。
    “追比的时候戴着枷号罚在冬日里站了三天三夜,回来后伤寒死的。”方青低沉地:“那时我还小,大约五六岁,只记得我娘抱着我哭,哭了很久很久。”
    那个看起来爽朗的请她喝酒的婆婆?
    ……天可怜见,凰德是本朝唯一一位女皇,让俺也能过几年她手里的日子就好了!
    音容笑貌宛在。小老百姓啊,再大的苦,也要吞下去,为的不过是几天苦中作乐的日子。
    深夜,云染对着案卷沉思,心想能找出雷海音的什么破绽点,或者,除了苏唐宣安之外,还有没有其他证人?
    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案前。
    他屈膝:“大老爷。”
    “我说过,无外人在,不必行此大礼。”
    那人不置可否。
    借着蜡烛的光晕,来者的轮廓慢慢清晰,不是宁卓非又是谁?
    苏唐宣安是目击者一事,就是他提供的,当时的云染十分诧异,甚至可以说匪夷所思,明明他是刘清身边的人,怎么会神神秘秘半夜来访,还提供这么一条有力的消息?
    一开始怀疑是陷阱,但她仍然去找了苏唐宣安,显然证明他的话不错。后来她慢慢发现,这位武班里仅次于于虎的捕头似乎对方青特别关注,但试探方青,她却并无所觉。
    当然,也许这一切只是障眼法,所以她现在与他的关系处于十分微妙的状态,她希望能相信他,但又不敢相信他;而他呢?她猜不出他怎么想,但很明白的,她绝不相信是自己有独特的人格魅力啊什么乱七八糟的原因。
    “查到雷海音的来历了?”
    “此人并不单纯,”宁卓非道:“只怕——”他顿一顿:“和江洋大盗有染。”
    云染蹙眉。
    西南三州,之所以说环境复杂,是因为除了僰人等因素外,还有盘踞在各大小江流数不清的湖匪。湖匪们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其中最大的一个土豪,势力延伸了大半个宾州,声势惊人,因为姓兆,人送了个外号,叫“兆王”。
    湖匪是朝廷对他们的官称,平常老百姓就叫江洋大盗。朝廷对湖匪深恶痛绝,对各郡县官员也严加谴旨,只要是与江洋大盗有关的案件,一律严办,所以凡碰上扯到湖匪两字的官司,不管情节轻重,小县们通常采取的作法是上报,自己不敢作主,湖匪之悍,可见一斑。
    “那么,他本月初一真的在本县么?”
    “这还未探明。”
    “为了替明玉脱罪,连江洋大盗都请来了,不得不说,咱们这位二老爷伸手可真长啊。”云染感慨着,蓦然发现自己泄漏了心底所想,仿佛不安的看宁卓非一眼。
    可惜,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反应。
    白试探了。
    好吧,云染支颐,宣布道:“你接着去查。但这个案子不会往偏路上走,三日之后,我要重审。”
    这下宁卓非吃惊没掩住:“大老爷有新的线索了?”
    云染道:“总要突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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