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小吾曹州县吏

12 县印失踪


三日之期的头一日,县衙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开中门迎接,几乎所有在值的吏卒都跑来看,六房里刑房跟户房是每日都是最早下班的,吏房的也不在,这可急坏了礼房的范书办,急匆匆一个个去叫门,总算凑了三房一半,道:“宗姬家三公子到了!”
    “原来是三少驾到,”花厅里,云大老爷已经轻袍缓带在接客:“不知有何指教。”
    “迎接来迟迎接来迟!”范书办的嗓音半地乍起,格外洪亮,他笑容满面的连同兵、工二房书办出现,“宗姬公子不早通知我们,真是怠慢了贵客!”
    宗姬凤林没理他,径自上座坐了,范书办也不气馁,照旧热情的张罗茶水果盘,还特地吩咐要把他“房里最好的那盒茶叶”取来。
    宗姬凤林打量云染,云染的目光却对着他的紫袍,一袭长衫,从上到下,由密而疏,银线绣满翩翩嘏蝶,何止上百?
    见她神不在所,宗姬凤林认为自己被忽视了,而这是他不能容忍的事,心想不如就按来时朗温亶望所托,好让她知道利害。
    于是他咳一咳嗽:“我此行来,是问雷海音的下落,到底在何处?”
    “雷海音?”云染暗道,宗姬家居然也过问此事,朗温亶望好手段。
    “不错,我知道他不在监牢,你把他关到什么地方去了?”
    云染举目搜索,没见到宁卓非的身影,他负责关押雷海音,具体关在哪里,她还真不清楚。
    不过看宗姬三少这样子的态度,倒是耐人寻味,可以慢慢套出点什么也说不定。
    只听他含几分傲慢的道:“贵县搞得如此行踪隐秘,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见不得人?”云染很诧异的表情:“本县不知。”
    宗姬凤林冷笑,“当事人都不知道?”
    “谁是当事人?”
    看她装糊涂的样子,宗姬凤林也不客气了,“说的就是足下!”他毫不含糊,“你们特意把姓雷的关在没人知道的地方,难道不就是为了严刑拷打,屈打成招?”
    “哦——”云染长长应了一声,宗姬凤林盯着她,她慢慢道:“这是见笑,不知哪个说的。”
    “哼,空穴不来风,你心知肚明。”
    “三少只怕是不太清楚,”云染答:“雷海音一上堂就自行招认杀了人,三少说我屈打成招,他都认了,我还屈打什么,莫非如三少所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把他说的话掷还给他,宗姬凤林一愕,反应过来气道:“既如此,雷海音现在在哪里?赶紧说!”
    “不不,”云染夸张的将手指头对天一指,“绝非不给三少面子,如果我知道雷海音此刻在何处,叫我天打雷劈,子孙灭绝!”
    这样血淋淋的重咒,宗姬凤林一下子愣住了,云良在一旁肚内笑痛!真是错对正着,让人抓狂!
    宗姬凤林生起闷气,一时猜不透眼前这个人在捣什么鬼,先前气势凌人全消,而云染则开始反戈相击了:“敢问三少,这样急找雷海音,究竟为了何事?”
    这是早有准备的,宗姬凤林装模作样取出一个大封贴,“我有郡令要传,你看。”
    云染接过,真是紫花大印的公文,拆开一看,“提审?”
    “不错,”宗姬凤林道:“所以不管怎样,今天一定要提人。”
    云染仔细看:“雷海音是湖匪?”
    “你才知道?”宗姬凤林是提点的口吻:“这是为你好,早日把人犯押解走,早日贵县省事。”
    “谢三少栽培。”云染却并无他想象中的感激涕零,或是大惊失色,只是平静的说:“即使要提,此人也是要案在身,等结了案,我自会押解送至郡守府。”
    “你敢抗命?” 所有反应都不在意料中,宗姬凤林火气上升,又硬起来。
    这顶帽子压得大,云染答:“不敢,然非说我现在不知道他在哪儿,便是知道,押来了,也不能即刻提走。”
    “姓、云、的!”宗姬凤林牙痒痒。
    “饶是郡守亲自前来,我也是这么回他。”
    宗姬凤林说不出什么感受,他头回碰到这样的人,他的身份,在她面前似乎一点用都没有。连着三次了,第一次,他可以说隔着面具,她不认识他;第二次,他可以说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谁,被视若无睹就被视若无睹了吧,新奇的感觉更甚于其他;可是这第三次,这样明马执仗,他在她眼里,依旧什么都不是。
    她的态度恭敬,但恭敬下面,更多的是生疏。
    很好,这个葭来县令,希望她能保持的时间长一点,让他无聊的生活可以变得有趣久一点。
    “既然云老爷如此坚持,那就算了。”他起身。
    范书办以为宗姬家的三公子生气了,连忙道:“三少爷,您别急着走哇——”
    他的话卡住,因为看见他家大老爷不但惹三公子不快,居然还跟他抢起了公文!
    宗姬凤林看住同时压在紫花大鉴上的那只白皙骨感的手,有一瞬间,他居然生出了碰触的感觉:这是男人的手吗?
    定定神:“云大人,什么意思。”
    “三少,公文应该挂号摘呈——”
    “不必,你都不执行不是吗?”
    “三少帮忙辛苦来传公事,不好不认真对待,李书办,收起来。”
    “我说了,不必。”
    他的语气强硬,然而云染敏锐的感觉到,强硬里面有一丝丝尴尬,竟有些手足无措似的,她垂眸瞄一眼各压一边的手,突然有了个大胆的猜测,这道公文多半出于伪造!
    越想越有可能,此时硬将它留下,固然可以给一个下马威,只是,这又何必?数念连转,她做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容,把手抽回去,道:“也罢,三少,请。”
    这是送客的手势。
    宗姬凤林吁一口气,然而被那笑容刺得更生气了,袍角一拽,“走!”
    朝恩室中鱼藻洞,格天阁上繁簇花,百凡器皿皆精绝,前列优俳后罗绮。
    朗温府邸,格天阁,丫鬟仆从们伺候完后,静静的从阁上退下,留两位尊贵的大人物观鱼。
    名贵异常的金鱼在洞中穿梭来去,投一把饵食,纷争游来。
    “想不到我们这位云大老爷,连顶头上司的命令也不放在眼里啊。”黑衣的男子看着紫袍少年一把又一把的丢食,心想照这样下去,今天里面的鱼可以撑死个十之七八。
    少年不会不懂这个道理,还这么做,是因为在泄愤?
    自然有耳目来告诉他上午衙里发生的经过,他不会直接说怎么宗姬府没有面子,但绕着弯的火上浇油是绰绰有余的。
    少年开口了:“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不是照样搞不定,惹出一身骚!”
    “呵,是,是,”他顺着他,“三少原是一片好意,是我把三少拖下的水。”
    所谓的郡令,果然是伪造的。宗姬凤林天不怕地不怕,了解县令为什么跟县丞打擂台后,基于好玩的心态以及朗温亶望连日来的招待,决定插手搅浑水。在他看来,伪造郡令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让云瀓那个敢不把他放在眼里的人着急才是好玩呢。
    “你确定姓云的真的没有靠山?”他问:“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没有。”朗温亶望很早就调查过。
    “切,那他到底还想不想在西南混下去啊,”宗姬凤林干脆一下跨坐在槛阑上:“要不就是个木脑袋,书呆子!”
    “您看他像吗?”朗温亶望反问。
    不像。相反的,那个人很聪明,而且无比冷静。而且他不知怎么清楚的认识到,如果用势力压他,绝不会屈服——不过也正是这样,游戏才好玩不是吗?
    宗姬凤林道:“你不会把你那个男宠交出去吧?”
    朗温亶望狭眸一转:“三少对他有兴趣?那可真是他福气来了。”
    “谁有兴趣啊!”宗姬凤林手都懒得挥,“要不你让他再搞点事出来,刺激姓云的一下?”
    “不用了。”
    “哦?”宗姬凤林听他口气:“你有对策了?”
    “不单有,而且已经实施,就在三少回府的前一刻,东西已经到手了。”朗温亶望瞅着一条被池藻绊住的鱼,黑眸里映出两者纠缠,谁也挣谁不脱,“这样东西一到手,明日三少可以再去县衙,把今天的账彻底讨回来。”
    “到底什么东西?”宗姬凤林兴致来了。
    朗温亶望轻轻一笑。
    是云良发现县印不见的。照例每天下午他都要帮云染将书房打扫一遍,县印用专门的盒子装起来放在紫檀柜中,平常是锁住的,他进房就发觉不对劲,但又似乎什么也没少,因此打扫得格外仔细,把那些平日不怎么擦灰的都一一拭净,然后发现,柜锁被撬了。
    云染看着盒子里锦布上灰不溜秋的石头,仿佛在嘲笑她,半天没说话。
    “公子,怎么办?”云良还拿着抹布,摆的却是沉思的姿势:“这是谁干的?”
    云染前思后想,终于想通了,淡淡道:“还能是谁,自然是朗温亶望。”
    云良其实也想到,不过不敢点穿:“那他这是——”
    “县官丢印是大事,他特意警告我们,叫我们知道厉害。”
    “这可怎么得了!”云良道:“他不是要你不要再办下去了吧?可阿青他——”
    阿青乖巧伶俐,本来他是不赞成云染直接跟朗温对上的,但和阿青相处久了,他的心还是偏向了小姑娘。
    一下无父无母的遗孤,疼都来不及,谁还忍心再伤害?
    云染不答。
    “干脆我们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就当是一场盗案,出令通缉——”云良说。
    “丢印就得丢官,”云染道:“不管是不是自身疏忽,上头不会管那么多。”
    云良无语了,难不成才来几个月,就要卷铺盖走?好不容易树立了一点官声,生活慢慢好起来!
    “要不……”他看一眼云染,没说下去。
    但云染知道他的意思,要不就此认输投降,向朗温亶望。
    真是卑鄙的手段,他丢一个难题给你:要做官,还是要做事。
    要做官,可以,那么这件案子不要再查下去;要做事,也可以,那么等着被除乌纱吧。
    朗温亶望啊朗温亶望,任手下小打小闹鸡飞狗跳这么长时间后,终于出手了。
    可是,她若如此容易就丢盔弃甲,岂不辜负了对手?
    朝团团转的云良摆手:“你先出去,让我好好想一想。”
    第二日。
    宗姬三少又来了。
    范书办不敢相信的张开大嘴,再次去敲同伴们的房门,早知道怎么样也要央老李跟老鲁留下,这样才不显得失礼嘛!还好这次老乜在,总算比昨天有进步。
    他在这边惴惴不安,岂知宗姬三少根本不在乎六房书办的人头数,他在意的只有一个人,好看的脸上带着傲岸的笑容:“昨天还有件事,忘了托给云大人。”
    云染依旧礼数周到:“不敢,不知是何事。”
    “本朝律例,各级正品的收入,除了公费外,还有额外的养廉银,由各道督抚下藩司按季度解送,来的时候正好,我就顺便给大人带了。”
    养廉银云染是知道的,这算是这个朝代比较人性化的制度之一,让她这样的不至于饿死。不过由眼前这位宗姬三少来送就显得很奇怪了,她的奇怪写在脸上,宗姬凤林笑道:“云大人不信,以后尽可以去问方都督,娑罗。”
    “是。”随侍的玄衣侍卫之一闻声而上,朝云染点头致意,奉上一封红包。
    方都督是指西南地区明面上最大的头,西南道的总督方仲华,出身显赫,系平安四大名门之一。
    既然宗姬凤林敢当大家的面这么说,云染道:“那么,真是麻烦三少,多谢。乜书办,记帐吧。”
    “是。”
    乜书办毕恭毕敬的过来,先朝宗姬凤林行了个标准的额手礼,刚要接到手中,宗姬凤林再度启唇:“慢,既是公事,我看还是亲眼看着盖印签收的好,免得出什么岔子,是吧,云大人?”
    这才是他的真正目的,证明自己所猜不错。云染道:“乜书办登了就够了,没必要再请大印吧。”
    宗姬凤林以为她心虚,“不不,这要按规矩办。”
    “印信原是为了交接公文诸事,养廉银乃云澂份内所得,再说去取,也耽误时间,劳三少等。”
    “没事,本少爷不差这点时间。”宗姬凤林拍胸脯。
    “三少太客气了。”
    “反正我今天要看到盖章才走人。”
    “哦——”
    等着看她出丑,想象着那时她的模样,宗姬凤林笑了,忽然凑到她耳边,气息拂人:“云大人如此搪塞,莫非——有什么不方便?”
    “……”
    “要不然大人说给本少听听,说不定本少一时心软,能帮点忙也说不定。”他看着眼前如玉般的耳廓,淡淡的茸毛十分可爱,忍不住想咬一口。
    然而下一刻耳廓远远离开了他,“本县听不懂三少说什么。”耳廓的主人道。
    他睇睇她后退的坐姿,“明人不说暗话,大人的县印是不是丢失了?”
    周围凡听到的人无不大吃一惊,除了云良。
    “莫须有的事。”云染答。
    看她神态从容,说不出意外是假的,宗姬凤林仔细观察她,有股子莫测高深的味儿,但朗温亶望生了三个胆子也决不敢骗他,因而挑眉:“你确定?”
    她不会是还没发现吧?
    “今儿早上检视过,没错。”
    真不知她何所恃而敢如此,一定要这样子硬下去,戏演完了没意思了。他难掩失望,道:“行吧,既然没问题,请大人请印,办完公事本少好走人。”
    “好,三少慢慢喝茶。云良,去把印拿来。”
    “是。”
    云良去的时间不短,好在云染相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宗姬凤林发现这位县令虽说行事看来古板,但论起逸闻杂见,却谈吐风趣,例如她说本县渠港,夏秋荷花开的时候,等到后半夜,月亮出来,船驶到荷花当中,香气扑鼻,只听见东也“卜”,西也“卜”,红白芙蕖一朵一朵开开来,好玩新奇。
    “荷花开出来会有声音?”宗姬凤林大感有趣:“我第一次听闻。”
    云染道:“世上原有许多好事,等待人发现罢了。”
    她微而含笑的姿态,在宗姬凤林是第二次见,凝目间,云良从堂后转出,“公子,奉印到。”
    “好,三少请。”云染拂衣。
    宗姬凤林看看云良手中的木盒,再看看云染,本极有把握的事,再度升起一丝疑惑:莫非他们连夜造了个假的?但自己各类大大小小的官印不知看过多少,如果想蒙他,就大错特错了。
    显出自己的大家涵养,他颔首,起身,没等走近,堂外突然冲进来一个人,急报:“大老爷,不好了!”
    于虎今天在值,在宗姬家面前当然要摆现尽职尽责的样子,腰刀一横,“宁卓,没看见宗姬三公子在,急嚷嚷什么?!”
    “于头,不好了,湖匪来了!”
    “什么?”于虎差点一个趔趄,“你说什么?”
    “不可能!”范书办张着嗓子:“哪来的湖匪!”
    “咱们不是刚关了一个么,”宁卓非答:“大家都知道,湖匪抱团性很强,说不定是来寻仇来了!”
    “那那那……”范书办一下退到屏风后:“他他他、他们现在在哪儿?”
    “渠港那边已经乱成了一片!”宁卓非道:“不敢耽搁,请大老爷速去!”
    云染点点头,不发一言抬步就走。
    “大老爷您是一县之主您不能亲身去啊!”范书办却又跳过来:“于礼不合!”
    “没事,有于头在。”云染看向于虎,很有千斤重担交给他的神色。
    于虎虽然觉得很有面子,可是对方是江洋大盗啊,西南之内,谁不闻风丧胆!再说这个大老爷又不是自己一派,没必要出头,眼珠转了转,道:“但有贵客在——”
    “行,那宁卓带些人跟我去。对了,三少。”
    “阿?”看得津津有味的宗姬凤林不明白为什么叫到自己。
    云染将印盒往他手里一推,“这个就先托你保管了,良叔,我们走。”
    “是!”云良答得分外有力。
    不等宗姬凤林反应,一主一仆和宁卓非疾步消失在大门外。
    “快、快去保护大老爷!”范书办朝武班们叫。
    武班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稀稀拉拉跟了出去。
    宗姬凤林低头觑着手中木盒,突然生出一股不妙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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