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您一定要救我!”
原告当堂死亡,赵桂栋知道闯了祸,大老爷绝对放不过他,匆匆忙忙散了堂,一路跟回朗温府,正在哀求之际,果然外面报:“大老爷要见。”
“跟来了跟来了!”赵桂栋唬得悚立,求了朗温亶望又求宗姬凤林,宗姬凤林道:“你这么怕他?”
赵桂栋苦着一张枣核脸,眼睛鼻子挤在一团:“您没见过我们那位大老爷发威!而况这案子大大违逆了他的意,二老爷,我是为了您,您不能丢下我不管!”
朗温亶望朝管家道:“老娄。”
“在。”
“你去跟大老爷说,我不舒服,现在不能见客。请大老爷先回衙门,等我病好了,自然奉请。”
“是。”娄管家应。
赵桂栋长吁口气。
刘清道:“这次事没办好。”
赵桂栋点头:“是呀,谁知道那个方青磕巴一下就死了,晦气!”
是不是明玉那一下甩得太重了?这是刘赵两人心□□同的疑问,但碍着朗温亶望的面子,都不好问,宗姬凤林就没有他们的顾忌,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打着,道:“二老爷,你这反将一军,敌人是将死了,可自己也没脱干净。”
“方青是故意的。”朗温亶望沉思良久,说。
赵桂栋:“啊?”
刘清比他高一层,不久也了悟:“那小妮子——故意撞死自己?”
“可惜没来得及当堂验。”
赵桂栋怒火噌地燃起:“她故意害我?!”
朗温亶望颔首:“方青有如此魄力,是事先未曾料到的。”
娄管家站在门口:“老爷,云大老爷不肯走。”
赵桂栋又缩了,朗温亶望道:“你没照我的话说?”
娄管家道:“大老爷说,是紧要公事,非见老爷不可,如果老爷有病要避风,他就在上房里见,也是一样。”
宗姬凤林哈的一下笑出声,赵桂栋道:“他这是一定要捉我回去了!”
“请问老爷,该怎么回。”
“还是拿病推托。”
“是。”
等管家不见,刘清道:“如果他拗着不走,怎么办?”
“怎么拗?”朗温亶望道:“他还要面子不要?”
刘清被训得哼不出声,因为朗温亶望说得不错,如果他执意不见,料云澂也没办法,起码今晚总应付得过去。
宗姬凤林却慢吞吞道:“我看不然。”
这次他料对了,娄管家再次进来,一向仿佛没什么难得倒他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为难的表情:“回老爷,云大老爷嘱咐他家随从回家取铺盖去了!”
朗温亶望刚端起茶盏的手放下:“什么?”
“他说,二老爷既然是急病,到了明天总会好点,好了自然要见,他就在官厅里等好了。”
“打地铺等通宵?”
“是,他就是这么说的。”
“嗬,这是怕我跑怎么的!”朗温亶望不由道。
赵桂栋呜呜接口:“这是怕我跑!二老爷,他来真的了,怎么办才好?”
“不用急!”朗温亶望道,“像什么样子!”
赵桂栋闭嘴,宗姬凤林道:“如此看来,云大老爷的决心是下得很大了。”
朗温亶望倒也没有慌张的神色,道:“他是一时负气,到明天自然会觉得不成体统悄然而去,我们大可置之不理。”
宗姬枫林道:“这么轻松?”
“先不说起居不便,他还有公事,也不可能把我家当成他的公案。”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朗温亶望低估了云染的决心,一连三日,大老爷居然真在二老爷的官厅打炕设铺,她起居极能刻苦,公事也一律吩咐送到官厅来看,居然丝毫没有不便的样子。
这一下轰动了葭来,好事者流传开去,整个沈黎也知道了,认作旷古未有的奇事,乡绅名流都要借故来看个究竟,是否县丞府邸真的成了县官行署。朗温亶望再有静气也沉不住,先请刘清及六房书办轮流劝驾,云染拒绝不从,接着他就请了地方上最有名望的两个乡绅,苏唐大老爷和郅太尊来了。
苏唐家是书香世家,郅家则是本地僰人代表,朗温亶望请出这两个人来,是因为他们都有子孙或亲戚在朝为官,讲话素有分量,可望不看佛面看僧面。一番寒暄后,他自己在屏风后面听,谈话渐入正题,只听见作调人的譬喻百端,被调解的坚持不可,从一大早讲到午饭时间已过,苏唐大老爷和郅太尊舌敝唇焦,再继续下去,只怕作调的人也要跟被调人翻脸了。
“两位,”云染始终是这么一句话:“不审赵桂栋,我决不回衙门。”
“敢情说半天老夫是白说!”郅太尊胡子一吹,大有拂袖而起的模样。
见此光景,朗温亶望无法,只有现身,从屏风后面踏了出来,“大老爷,”他对云染说,“赏我一个面子!”接着前所未有的长长作了一揖。
云染避开一步,不受他礼,这一下,郅太尊有话好说了,“云大老爷,”他自恃长辈,用责备的语气道:“说来说去,二老爷也是为堂上和睦,为何不能网开一面?”
于是云染不得不扶起朗温亶望,略略思索道:“二老爷依我两件事,我就回府。”
朗温亶望道:“犯人在堂上不幸致死确实是意料外事,也不能全怪四老爷——”
“二老爷放心,”云染道:“我并不要四老爷以命偿命,而且这两件事就在该处、你眼皮子底下办,依否?”
“依,依!”有了保证,朗温亶望当然也要退一步,“我相信大老爷会秉公处理。”
“正是这句话。”
“那么,是哪两件事?”
“第一,先请四老爷上来。”
“可以。”
朗温亶望说到做到,朝外头喊:“来呀!”
“在。”家仆肃手进来。
“去请四老爷出来。”
四老爷早在隔壁窥探,听得召唤,心惊胆战地跨进门槛,一张脸上又青、又红、又白,朗温亶望朝他使了个眼色,他立马扑通一声朝云染跪倒:“大老爷饶命!”
云染看见他,方青惨死的那一幕就浮现眼前,心血翻涌,齿震有声。
不,不能坏了大事。
她闭一闭眸,再度睁开时眼底已经较为平静:“你何事要我饶命?”
赵桂栋道:“审堂致犯人毙命……但、但大人,那方青是故意寻死的!”
“赵桂栋!”云染厉喝:“如果不是你施以酷刑,何以使原告支离碎骨!本县尚未问你,一县之刑,至大不过夹棍拶指,你擅用的铁链,是从何处何例引来?”
“这——”
“刑不可滥,光是自造私刑这一罪,也足可将你定罪上禀!”
“可以前金万成用的‘掌钉’——”
朗温亶望咳嗽一声。
赵桂栋倏然住嘴,他明白了,以前那是不追究,现在情况不同了。
“不知轻重,滥用私刑,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丧在你手里……”云染的声音渐低,“明白的说,我很气你,也很看不惯你,可却也不能因此对你特别严苛,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源头不在你。法者,公天下而为之者也,把你的官服除下来吧。”
赵桂栋正松一口气,听到后面被剥官服,忍不住要辩,云染封他的口:“二老爷,第二件事。”
朗温亶望衡量轻重,回顾他盘踞官厅三日不去的光景,只有暂先割舍掉一边,才能平他怒气。来日方长,如此一想,他不暇细思地答:“大老爷处理得很公正。”干脆再附上一顶高帽把云染抬得高高:“四老爷,你脑袋是大老爷暂借在你脖子上的,法外开恩,还不快谢?”
他淫威日久,赵桂栋是听他听惯了的,唯有嚅嚅。
“第二件事,我要见反被告为原告的、贵府明玉一面。”
朗温亶望面有难色,试探地道:“大老爷,这桩案子,不是已经结了?”
这正中云染的痛处。如果不是她想了个烂办法找回县印,怎么会被人趁机而入!
朗温亶望又道:“大人,既然事情已了,那么就不要再掀起来的好,免得连累更多人,你说是不是?”
云染道:“有二老爷你在一旁坐着,难道还担心我把贵府的宠爱怎么样不成。”
“不不不,大老爷言重了。”朗温亶望陪笑,心想在自己地盘他确实使不了什么手段,何况还有苏唐和郅太尊两位乡绅在。人情做到底,当即道:“明玉在哪里?”
家仆传下话去,明玉见是在自己府中,一点都不惧怕,然而到了官厅,才发现官厅上不知何时立了许多皂隶,严肃整然,大老爷高高上座,二老爷神色将顺,敬陪一边。
这在明玉看来,简直蔚为奇观,朗温亶望在他心中无所不能,何以此刻竟被大老爷制服了似的?他呆住,直到朗温亶望发现他,喊他一声,他才息了下,答:“来了。”
云染的目光如箭。明玉渐渐变得忸怩,朗温亶望道:“还不快给大老爷磕头,此案已经结了!”
“是!”明玉听说结案,近个把月来的大石终于放下,毫无犹疑的向云染面前一跪:“大老爷……”
他只叫得这一声,云染已经翻脸,大声喊道:“来人!”
“在!”应声的是刚刚赶来的武班。
“拿这姓明的拉下去打,打五十!”
明玉神色大变,只看着朗温亶望。朗温亶望狭目一张,武班们便不敢动了,他朝云染道:“大老爷,这是何意?”
云染有理有据:“对赵桂栋,我追究的是滥用私刑一罪;而明玉,大家都看见了,他一推,把方青撞死,自然该打。”
她咬定方青是被推碰而死,朗温亶望不好驳,道:“料是一时失手。但大老爷一顿板子打下去,不是故意要致人于死地吧?”
方家三口,莫非就抵不得他一条命来偿?
云染心内愤然,面上益发见冷:“二老爷,一顿板子换一条人命,是轻的,你明白?”
“大老爷的意思,”朗温亶望是聪明人:“只要明玉挨过了这顿板子,再不追究?”
“不错。”
“二老爷……”明玉慌了,膝行而前,朗温亶望却不再看他,微微转脸,“来人!”
“慢。”云染道。
朗温亶望道:“大老爷还有何吩咐。”
“这顿板子,我指定由宁卓非打。”
朗温亶望一下望向刘清,在以前,宁卓非自然是刘清的人,可江洋大盗进犯一事,也是他闯堂而报,这让他们不得不起疑心,什么时候宁卓非站到县官那边去了?而此次着他来打,又是何意?
在衙门混过的都知道,打板子是一门学问。会打的,可以打得啪啪有声而实质落得很轻,也可以一板下去就让人闷绝,全看上头的意思。朗温亶望答应,自然是因为他有把握可以做得漂亮,而现在,他看着闻声出列的宁卓非,眼中思索更深。
刘清当然要说话,阴阳怪气:“宁卓,承蒙大老爷看得起,你要好好表现,唔?”
宁卓非大概知道云染的意思,可是他又恨她把他推到这样的位置,阿青的仇,报或不报,她现在全推给他。
云染的确把他推向了风尖浪口。她知道这样做会让宁卓非为难,可是,经过这次血的教训,她明白了,她若退一尺,敌人就会前进一丈,别人不是傻子不比她笨;她也明白了,一定要有自己的帮手,也许宁卓会恨自己,可是她不得不硬起心肠。
宁卓非不会知道的是,他如果真的把明玉打死,云染已经做好准备,拼出一切,她会承担起所有的责任。
“打——”
明玉被掀在了长凳上,撩起下衣。
宁卓非拿起木杖,皂吏开始数数:“一、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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